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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五十三章 伊卜拉欣與蘇萊曼(下)

  伊卜拉欣不覺得如何,但其他人就未必了。

  雖然伊卜拉欣始終沒有提起,但那些曾經與他一起被拋在屋中等死的侍從可沒忘記過他們曾經說過些什么——死亡近在咫尺,不由得他們不發瘋,他們詛咒了艾謝夫人,蘇萊曼皇子與塞利姆蘇丹,甚至早已死去的巴耶賽特二世也不例外,他們用的詞匯堪稱惡毒下流,就算咒罵的對象不是他們高貴的主人,而是一個奴隸,那個奴隸若是聽見了,說不定也會憤怒地跳起來,與他們拼死搏斗。

  那時候,屋門緊閉著,只有他們彼此能夠聽見,能夠看見,但他們之中,卻有一個人從來不曾說過一句褻瀆的話,那就是伊卜拉欣。

  他們僥幸從疫病中逃脫出來之后,就開始心驚膽戰起來,因為他們害怕伊卜拉欣會去告密,哪怕他們商定了,如果伊卜拉欣真的這樣做了,他們也都要指證他是第一個詛咒了蘇丹的人,但伊卜拉欣始終沒有被允許回到蘇萊曼皇子身邊,他們又漸漸地安下心來,因為宦官首領告訴他們說,他們也許都會被遣送到耶尼切里軍團去,因為面容受損的人是沒有資格侍奉皇子的。

  但蘇萊曼皇子卻像是不那么介意的樣子,他還讓伊卜拉欣去服侍他,整整一下午,伊卜拉欣都沒有從皇子的帳篷里走出來,他們的心也跟著恐慌起來,伊卜拉欣會不會說些什么呢?他們知道伊卜拉欣與其他侍從不同,他是真心敬愛著皇子蘇萊曼,即便為他獻出性命也不會有絲毫猶豫的——而且在這之前,伊卜拉欣也因為他們的詛咒而責罵過他們。

  他們就這樣精神緊繃地等待著,等待著宦官首領帶領著士兵將他們捉起來處死,但他們等了很久,等到伊卜拉欣從皇子的帳篷里離開,回到他們共同的住處,他們也沒能察覺到一絲不祥的端倪。

  “難道伊卜拉欣沒有說些什么嗎?”一個侍從膽戰心驚地問道。

  “誰知道!?也許他正想看我們的笑話呢!”另一個侍從說。

  “他或許另有考量,”第三個人說:“據說現在蘇萊曼皇子有了一個新的侍從,十分寵愛,很難說他不是想要借著這個機會做些什么。”

  “不管他要做什么,”最后一個人說道:“既然他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我們就應該讓他永遠地沉默下去。”

  房間——正確點來說,一處焦黑的斷垣殘壁,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中。

  “他說的對,”第一個發聲的侍從說:“現在正是好時候,蘇萊曼皇子有了新的侍從,對伊卜拉欣不再那么看重,即便伊卜拉欣死了…”

  “那么就這么做吧。”另一個人附和道,然后其他人也點了頭。

  他們乘著伊卜拉欣還未回來,制訂了一個自認為巧妙的計劃——他們之中的一個曾經與艾謝夫人的侍女有過幾分曖昧,乘此機會,他弄到了一些酒,這些烈酒曾被用來降低蘇萊曼身上的高熱,每日都有大量的消耗,侍女偷偷藏了一些下來并無人知曉,他們拿了酒,摻入茶里,騙著伊卜拉欣喝下去。

  明月升上高空的時候,伊卜拉欣裹著羊皮,似乎已經沉睡了過去,他們就搬來石頭,想要把他砸死。

  但第一個人尚未舉起石頭,伊卜拉欣就睜開了眼睛,他握住了皇子的賞賜——一柄銳利的彎刀,自下而上地將那個大膽的妄人開了膛,而后輕輕調轉手腕,旋轉身體,切開身后之人的喉嚨——他面對的是四個人,但他有著武器,其他侍從的武器卻在感染了疫病的時候被收繳了,暫時沒有發還,而且他在皇子蘇萊曼這里,也被賞賜了足夠的食物和水,讓他力量十足,精神旺盛。

  他幾乎可以說是從容地殺死了第三個人,最后一個想要逃走,被他從后面追上,一刀了結。

  整個過程也不過四五分鐘時間,倒是將這里處理干凈的時間要長得多,但伊卜拉欣還是爭取在黎明之前急匆匆地睡上了那么一小會,明天他還要去服侍他的主人。

  他很平靜,就算這些人不殺了他,他也不會容許這些人活下去,他之所以沒有告密,只因為不想重復那些充滿了褻瀆與侮辱的話語,也不想讓蘇萊曼皇子知道,他的侍從曾經這樣無恥地背叛了他——即便他們面對的是疫病,是死亡,在伊卜拉欣的心中,他們依然是一群卑鄙無恥的小人。

  伊卜拉欣不知道的是,一個藏身于陰影中的人,從那些卑賤的侍從開始策劃滅口的時候開始,到他真正地入睡之后,將這里發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等到他的呼吸聲逐漸變得平穩悠長,那個人抬起頭來嗅了嗅在凜冽的海風中迅速變得淺淡的血腥氣,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那個人,正是艾謝夫人的貼身宦官,他在艾謝夫人還只是塞利姆皇子身邊眾多妃嬪之一的時候,就開始侍奉艾謝夫人了,對她始終忠心耿耿,毫無二心,他面帶笑容地向艾謝夫人回報了此事,雖然伊卜拉欣還沒有來得及說些什么,但他們又怎么會對此一無所知?

  “是個好奴仆。”艾謝夫人贊許地道,“既然如此,我會讓蘇萊曼離開的時候,帶著他——我的皇子,他不能就此孤身一人。”

  “您一定要死么…”宦官問道:“蘇萊曼皇子會很傷心的。”

  “從我離開托普卡帕宮就注定如此了,”艾謝夫人笑吟吟地說,絲毫看不出死亡與她的距離竟然如此之近:“如果蘇萊曼死了,那么我活著也沒有了意義,而現在,蘇萊曼活著,那么我更是必須去死,我的兒子會是未來的蘇丹,他不能有一個聲名有污的母親…”

  “若是您向蘇丹祈求…他或許會允許您回到托普卡帕宮的。”

  “但那樣,誰來保證我的貞節呢?我不能讓蘇丹一見到蘇萊曼,就想起他有一個不凈的母親,即便他能夠確認蘇萊曼是他的血脈,但我不在了,或是沒有了權力,不再受到蘇丹的信任與寵愛,我就無法阻止后宮的女奴生下皇子來,這樣的話,蘇丹的視線,難道不會落在另外的兒子身上嗎?就算蘇萊曼,我的兒子是那樣的勇武,那樣的聰慧,但只要有選擇,就代表著他有危險。”

  說到這里,艾謝夫人的眼睛里就迸發出堅毅的光芒來:“從穆罕默德二世開始,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就注定了只有一個,沒有兄弟,也沒有叔伯,我絕不會看著自己的兒子落入如同雞狗一般任人宰割的地步——我將會為此付出我的一切——我的性命也是如此,他會回到伊斯坦布爾,回到他的父親身邊,而他的母親,將會以一個堅貞的妻子與母親的身份永遠地留在這里。”

  她看向身邊的宦官,向他伸出手,“只是你也要跟著我一起去死了,你愿意么?”

  “是的,”宦官說,“是的,夫人。”他一邊說,一邊恭恭敬敬地屈下膝蓋去,行了一個隆重的大禮。

  蘇萊曼騎在馬上,回首望去,只能看見又一次升騰起無邊烈焰的耶迪庫勒。

  自從他三歲之后,他就沒有再哭泣過,但就在前一夜,他伏在母親的膝蓋上,痛苦地哭泣了好幾個小時,雖然他知道,這是必然的,即便他向他的父親,塞利姆蘇丹求情——按照奧斯曼土耳其的傳統,當一個皇子被分封到其他地方做總督的時候,是可以帶著母親一起去的,但若是如此,他有很大的可能被塞利姆蘇丹排除出繼承人的行列——就像他母親說的,他還會有許多弟弟,誰也不知道塞利姆蘇丹最終會選擇誰,若是他選擇了除了蘇萊曼之外的皇子,那么蘇萊曼就注定了一死,他若是死了,他的母親艾謝,他的妃嬪與他的兒孫都不可能繼續活下去,那么,艾謝夫人就絕對不會用最終的全盤覆滅來換取這短短的幾年,至多十幾年的光陰。

  艾謝夫人目送著他們離開,等到蘇萊曼的隊伍消失在視線之外后,她就命令侍從、宦官與女奴們開始整備行裝,做出要返回托普卡帕宮的樣子來麻痹他們,等到晚上用餐的時候,以慶祝瘟疫離去的名義,艾謝夫人的宦官首領讓他們喝了酒,等到他們醉倒了,他才與幾個最忠誠的宦官一起,逐個殺死了他們,然后他親手絞死了艾謝夫人,再點起火來。

  蘇萊曼等人又走了一個晝夜,才有一列西帕希騎兵策馬與他匯合——他們確定了無人離開耶迪庫勒。

  在第二個黎明到來的時候,他們終于被允許進入伊斯坦布爾,讓蘇萊曼意外的是,這次不用等待,塞利姆蘇丹一聽說他們回來了,就召喚蘇萊曼,他現有唯一的兒子去到他身邊,蘇萊曼的心中原本滿是憂傷與悲哀,此時也不禁踴躍了起來。

  塞利姆蘇丹在第三庭院,他的寐宮等待著蘇萊曼,現在正是四月,托普卡帕宮也終于顯露出了一絲象征著新生的綠意,丁香、水仙與薔薇也探出了小小的花苞,后宮女奴們的衣著也逐漸單薄誘人起來——她們已經用錢財買來了可靠的消息,那個可惡的魔鬼,曾經讓她們幾近徹底絕望的第一夫人艾謝,已經死在了耶迪庫勒,甚至沒能留下可供進入陵寢的遺骨,這是一件多么令人欣喜的事兒啊,她們不敢在悲傷的蘇丹面前顯露出自己的得意,只能暗中聚集在一起,借著沐浴與茶會的時候悄悄大肆慶祝。

  正如艾謝夫人預料的,她們已經做好了準備,要為塞利姆蘇丹生育更多的皇子。而塞利姆蘇丹,雖然也相當寵愛與信重第一夫人艾謝,但他在她還在托普卡帕宮的時候也不曾停止寵幸女奴,現在更不會了,只是出于身體的考慮,在朱利奧.美第奇的建議下,他還未開始又一次床榻上的征程。

  塞利姆蘇丹坐在他的寶座上,黑發金眼的智者則被允許坐在下方左側的第一位——他們都在等待自己的兒子。

  早晨濃厚的乳白色霧氣被推開了,高壯的黑人宦官出現在蘇丹與朱利奧的視線里,之后才是蘇萊曼皇子與小科西莫.美第奇。

  塞利姆蘇丹可以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兒子,那時候,蘇萊曼身上一出現天花的征兆,就立刻被送出了托普卡帕宮,半驅逐地匆忙離開了伊斯坦布爾,塞利姆蘇丹當然不可能看到他滿身斑疹的樣子,所以在塞利姆的心中,他的兒子還是原先那個健康的樣子——事實仿佛也是如此,蘇萊曼皇子接受了無比精細的治療與照顧,旁人也看顧著他不去抓撓瘙癢的皮膚,痂皮脫落后,只在一些不那么顯眼的地方留下了瘢痕,像是脊背,腋下與耳根,最為明顯的地方也只有眼角與鼻尖,但這里他遵從艾謝夫人的指點,用女人用的脂粉將它們遮掩了起來,免得塞利姆蘇丹生出了忌憚與防備的心——就算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會再感染天花。

  蘇萊曼皇子在距離塞利姆蘇丹還有五十步的地方就停了下來,匍匐在地,向蘇丹行禮。

  小科西莫.美第奇只是深深一躬,然后他明亮的眼睛立刻盯住了蘇丹下首的父親,他看了看四周,在沒有收到阻擾的情況下,向朱利奧.美第奇跑去,以一種簡直可以稱得上幼稚的姿態撲進他的懷里,緊緊地抱著他,把臉藏在父親的懷里。

  朱利奧.美第奇幾乎無法按捺住自己的思念之情,還有日益累積的憂慮,要說他不擔心是絕對不可能的,即便塞利姆蘇丹承諾,哪怕蘇萊曼皇子遇到了不幸,也不會遷怒他的繼承人——但一個父親,一位君王的心總是難以揣測的。

  那個時候,派出小科西莫.美第奇似乎已經成了唯一的選擇,畢竟就算是馬基雅維利,或是杜阿爾特,也沒有小科西莫的醫術與膽魄。

  塞利姆蘇丹看著這對差點就變成一堆“界夫伊利斯”(一種黃油、面粉糅合后拉絲,混合堅果碎,扭曲成粗條狀浸透蜂蜜的甜點)的父子,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一絲嫌棄的神色——要他說,這個金眼的智者沒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除了有些時候過于仁慈與綿軟,這難道是一個父親對兒子該做的事情嗎?

  但隨即他的神色又變得復雜了起來,因為他的兒子蘇萊曼也已經失去了他的母親,對于艾謝夫人的選擇,塞利姆蘇丹毫無異議,他也認可她的堅貞與愛情,并且從中萌發出了對蘇萊曼的幾許憐憫。

  于是塞利姆蘇丹做出了一件讓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的事情,他向蘇萊曼張開了自己的雙臂。

  一開始蘇萊曼還有些不敢置信,但塞利姆蘇丹向他點了點頭后,他就立即奔跑過去,跪在父親身前,額頭緊緊地壓在他的雙腳上,用眼淚浸濕了他的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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