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丁在挨上第三鞭的時候就昏過去了,但施刑人還是不折不扣地打完了五鞭子,他被抬回到屋子里,到了晚禱的時候,他又被架起來每天的功課是絕對不能缺少的,還有為了贖暴怒的罪而要做的伏地禱一種盛行于修道院的輕微懲罰方式,具體點來說,就是接受懲罰的人五體伏地,下頜緊貼地面,一個人站在他面前誦讀經文,站著的人唱一句,伏著的人合一句。x23us
或許有人覺得這雖然比不得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但也要比跪著,坐著來得舒適啊,原先馬丁.勒德也是這么認為的,但等他自己真正嘗過這個苦頭后,他一點也不覺得那些修士與教士是在無病呻吟了平伏在皮毛,稻草或是木板上,與堅硬冰冷的石板是完全不一樣的,還沒等唱過百句經文,從地下滲出的寒氣就能將你的骨頭都浸透,你的每個關節都是因為長時間處于一個姿勢而痛哭,而你唱和經文時,你的下頜在地面上摩擦,每次呼吸的時候,身體的重量折磨著你的胸膛與肺部最后結束的時候,無人扶持,受刑的教士或是修女自己根本站不起來。
馬丁.勒德又一次昏厥了過去,等他又一次在夜禱時分被喚醒,他發起了熱,幸好他是強壯的年輕人,堅持了下來,但他隨即發現,自己藏在衣袋里的藥瓶不見了,他大驚失色他也只有這么一瓶藥,還是德西修士從自己的份額中分給他的,無論是它的奇效,還是老師的恩惠,馬丁都不能這樣罷休,于是他做了一件蠢事向他信任的約書亞.洛韋雷樞機求告與申訴了此事。
小洛韋雷樞機處理此事的速度不可謂不迅疾,方法也不可謂不公正按照小洛韋雷樞機的要求,所有的審判員都如修士一般,住在一個開敞的巨大倉房里,無論晝夜都點著燭火,免得一些人做出褻瀆神靈的事情,但確實沒人看到馬丁的藥瓶,也沒人承認他偷竊,于是每個人,是的,包括馬丁,都要接受神裁。
他們要一個個地,從燃燒的炭火上走過去。
如果不是他們每日都要徒步走很多的路,腳上生了繭子,可能有很多人就要變作殘疾了,但沒人去責怪小洛韋雷樞機,因為即使他住在院長的房間里,單獨一人,他也堅持走過了炭火,于是所有人都將怒火傾瀉在了可憐的小馬丁身上。
尤其是他拿出了藥瓶之后但馬丁.勒德必須說,這是小洛韋雷樞機給他的補償啊,問題是沒人相信他。
于是,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幾乎沒人和馬丁.勒德說話了,他每天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就像是被隱形絕罰了一般。
小馬丁這才知道,寂寞也可以說是一種嚴酷的刑罰。
之前說過,在沒有工作要做的時候,他們的生活與苦修士是一模一樣的,一樣要去侍弄菜地,照料牲畜,抄寫經文或是做手工馬丁.勒德最喜歡去外面,無論是種菜或是喂馬,因為在房間里,沒人和他說話,倒不如到菜地里,到馬廄里,他可以和蝴蝶說話,也可以和馬兒說話。
“你可真是小啊。”這天,小馬丁半跪在蘿卜地里,對著一只白粉蝶說道,“天主造你的時候,一定沒材料了。”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比了比,果然,那只蝴蝶還不如他的指甲蓋大呢。
隨即,他就聽到了一聲響亮又被強行壓抑住的笑聲。
小馬丁眨了眨眼睛,笑聲是從一列茄子架后面傳來的,他好奇地爬過去,拉開茄子卷曲的枝葉,他看見了一張并不好看,卻生機勃勃的臉。
“你是誰?”馬丁忍不住問道。
“波拉。”那個女孩回答說:“你呢?”
“馬丁。”
“你從哪兒來?”
“隔壁的圣母修道院,”那個女孩說。
馬丁記得那個修道院,那是少數幾個沒有被他們查出骯臟事兒的女修道院,有一個異常清瘦的院長嬤嬤。
“你是個修女…”馬丁這么說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畏縮了一下他意識到自己正在和一個修女說話,她不是他的姐妹,也不是他的母親,他不該和她說話的。
“我沒發愿,”那個女孩顯然也寂寞得久了,見此連忙解釋道:“我不想發愿,是父親把我送到這里來的,因為他不想讓我得到母親的嫁妝,也不想給我嫁妝,所以他不想我和任何人結婚,除了天主。”她笑了笑:“天主是不要嫁妝的,但我不想嫁給天主,這樣我就沒可能生孩子了。”
馬丁知道自己不該繼續聽下去了,他手腳并用地向后退了兩步,想要站起來走開,但從女孩的懷里,突然傳出了一股濃郁的香味,他分辨得出,這時候加了許多油脂的面包的氣味,他的肚子立刻就誠實地“咕”了一聲。
女孩哈哈地笑出聲來,隨手往懷里一摸:“這是我從廚房偷的,是供給貴客的,拿去吃吧,可憐的小馬丁。”
說著,她就拿了什么,往馬丁這里一拋,馬丁下意識地接住了,那是一塊裹著油脂的白面包,只有手掌心那么小,還是贓物,但幾個月來,沒有早餐,午餐與晚餐也只有面包,豆子湯與卷心菜,偶爾有條手指長干魚的小馬丁實在沒法抵御得住這樣的誘惑,一口就把它吞到了肚子里。
美好的滋味立刻征服了他的舌頭,刺激了腸胃在咕嚕了幾聲后,他…更餓了。
女孩笑不可抑,“等著我。”她說,然后從茄子架里爬了出去,馬丁從茄子的枝葉里往外看,只看到她敦實的背影蹦跳著消失在溝渠中的樣子。
只一會兒,女孩就跑了回來,她的手里緊緊地攥著一把咸肉粒:“你運氣真好,今天我們這里來了許多尊貴的客人。”
馬丁把這些都吃了。
馬丁.勒德知道自己不該再去了,但他的身軀與思想總是背道而馳,他又去了。
在茄子架后面,那個女孩也正在等著他,她總是能給他帶來東西吃,有時是一把加鹽的豆子,有時是一塊半融化的奶酪,有時是幾粒干癟的漿果,吃到漿果的時候,馬丁就忍不住想起了他最后從朱利奧.美第奇手里拿到的東西那包蜜餞,那包他沒有吃,丟在了路邊的蜜餞。
“你怎么不說話?”那個叫做波拉的女孩捅了捅馬丁的腰。
“沒什么…想到了一些事情。”
波拉做了個鬼臉:“你不是厭煩我了吧。”她百無聊賴地在地上畫了一張可笑的臉:“你們總是這樣,吃了我的東西,卻不愿意接近我,就因為我不如其他女孩漂亮。你也是…馬丁,我還以為能和你多待一會兒。”
馬丁有些吃驚的回過頭,說實話,他甚至沒有怎么注意過波拉的臉波拉確實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或者說她長得就像是一個強壯的男孩,面孔方正,五官粗獷,手腳粗壯…馬丁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臂:“這是怎么回事??”
“院長嬤嬤打得啊。”波拉毫不在意地說:“你難道沒有被你的院長打過?”
“但…你犯了什么錯?”
“餓吧。”波拉說:“我在家里一頓要吃上三只雞,兩塊大面包,一鍋子湯,一天三頓在這里我只有兩餐不說,每頓只有一碟子大麥粒,天主,我又不是母雞,可以從盤子里叨叨著吃飯,所以我就想盡辦法給自己弄吃的。也沒什么,就是挨打和伏地禱而已,院長嬤嬤不是個壞人,她也只是想把貪嘴的魔鬼從我的身體里打出去,但…好像不行呢。”
馬丁看波拉的手臂,因為還未發愿的關系,她只穿著一件粗陋的亞麻長袍,袖子被拉起來后,縱橫交錯的鞭痕就可以看的一清二楚,圣母修道院的鞭子要比她們的鞭子更細一些,但一定更硬,因為每道鞭痕都深深地楔入皮膚,因為舊傷未愈,新傷又增,以至于女孩的手臂就像是粗糙的樹皮編織出來的,而不像是有血肉的。
“這是…”這是不對的這句話馬丁沒能說出來,卻在他的心中回響,他被自己嚇了一跳,丟下波拉的手臂,逃走了。
他沒有看到波拉失望的眼神。
馬丁輾轉反側了好幾天,才又去了蘿卜地,他一出現,波拉就迎了出來,她拉著馬丁坐下,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只有表皮略有皺縮的蘋果這種果實在梵蒂岡宮中并不少見,有時候,在朱利奧.美第奇的房間里,放著它們只是為了聞聞香味,很多時候,見到了馬丁,朱利奧就會讓他去拿一只來吃,但在這里…馬丁都快忘了它的滋味了。
他知道這是贓物,知道這是罪惡的,但立即緊縮起來,痛得讓他差點打滾的腸胃卻在急切地催促著,當波拉將蘋果塞到他嘴里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就嚼著吃了。
波拉笑了。
在馬丁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她緊緊地靠著他,挽住了他的手臂。
就像從廚房偷走這只蘋果一般,她從這個年輕的修士這兒,偷來了一點點甜蜜而又溫馨的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