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克萊西亞一邊輕輕地拍打著艾弗里的脊背,一邊平靜地對斯波萊特與勒皮的代表們露出一個微笑,她今天身著白衣,披著青綠色的頭紗,用金環固定,比黃金更耀眼的卷發垂落肩膀——代表之一想,據說圣彼得大教堂的“圣母哀悼基督”雕像就是以這位夫人為藍本雕刻的,有人認為這不可能,因為博爾吉亞不會有這樣圣潔美麗的女性,他可真該來這里看看,這個微笑讓他們焦灼的心如同浸入了夏日的泉水一般,既得到了安慰,又得到了冷靜。
“安心吧,諸位。”盧克萊西亞說,“我一定會為您們尋找一個仁慈又強大的新主人的。”
無來由地,斯波萊特與勒皮的人們相信了她,他們向她行禮,而后魚貫而出。艾弗里從盧克萊西亞的膝蓋上抬起頭:“您說的是誰?”他問道:“是凱撒嗎?”
盧克萊西亞低頭撫摸了一下他的臉,沒有說話。
盧克萊西亞是6月份初回到羅馬的,凱撒回來后,迫不及待地見了她,他渴求盧克萊西亞能夠給他的安慰,但盧克萊西亞只能給他屬于妹妹的回應,這讓凱撒倍感痛苦,他現在知道,當初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為何會提醒他,他終于會有一天因為放棄了圣父賜予他的權力而痛苦。他甚至感到恐慌,因為盧克萊西亞從未屬于過他,他對朱利奧,美第奇的憎恨逐日倍增,而他同時又不免痛恨自己的無用。
這樣的情緒一直維持到他與法國人的軍隊一同離開羅馬,盧克萊西亞站在她的小樓上目送他們離去,就像之前的每一次,法國人與博爾吉亞軍合并之后,有兩萬四千人之多,短短一個月,這些貪婪的蛀蟲就差點吃空了整個羅馬,而且,無論是法國人還是意大利的雇傭兵,都如同殘暴的惡狼一般,他們直接用還未成熟的莊稼喂養戰馬,搜刮酒窖,掠奪牲畜與家禽,女人,若是有人膽敢阻擋,他們就揮動刀劍,奪走那些無辜的性命——盧克萊西亞也向凱撒誠懇地請求過,請他管束士兵,但凱撒只是說,這不是她應該管的事情——昨天他們甚至為此大吵了一架,盧克萊西亞大聲地告訴凱撒,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在勒皮或是斯波萊特,這些士兵都會被吊死,凱撒則脫口而出,當初他就不應該拒絕圣父的提議!
盧克萊西亞只知道,那時她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但凱撒.博爾吉亞終究還是她曾經敬愛過的兄長,在他即將奔赴戰場的時候,她還是會徹夜跪在圣母像前,為他祈禱,希望他能平安,但她的心又不免矛盾地憐憫著那些即將被他征服的城市,因為那些可憐的人無法獲得凱撒的仁慈。
有些時候,盧克萊西亞也不明白,凱撒是何時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呢?是從他的匕首刺入路易吉的胸膛開始?還是從他從查理八世的軍營中逃出,卻得知胡安成為了教會軍統帥的時候?又或是胡安死后,他終于得以擺脫了教士法衣的那一瞬間?或是…從更早開始,難道真如圣父所說,他的痛苦源自于她對朱利奧的愛?
就在這個時候,一種毛茸茸,暖呼呼的觸感從她的足踝位置傳來,盧克萊西亞低頭一瞧,就笑了起來:“是你啊,”她輕聲說:“朱利奧。”
朱利奧貓已經有十幾歲了,對于一只貓來說,它已進入老年,不再像年少時那樣活潑,在假裝自己已經忘記了朱利奧的時候,盧克萊西亞把它交給了乳母代為喂養,自從去了斯波萊特,她又把它接了回來,只是沒有讓它在凱撒面前出現,畢竟她現在也不知道凱撒會怎么做。她俯身抱起大貓,它軟軟的,四只爪子都沒有力氣,只在主人的手臂上親昵地蹭了蹭。
盧克萊西亞親吻了它的額頭,把它放在自己的床上,微風吹過細紗的帷幔,大貓雪白的胡須輕微地顫動了幾下,那雙依然十分明亮的眼睛就閉了起來——它睡得就像是一只乳貓,就連侍女的叩門說話聲也沒能驚醒它——圣父召見盧克萊西亞,并希望她能夠妝扮完全后,盡快去。
不用問,盧克萊西亞也知道是埃斯特家族的費拉拉公爵所派遣的使者來羅馬了,他們是擔負著公爵的囑托來“探望”其長子未來的新娘的,若她還是幾年前的盧克萊西亞,一定會感到羞辱,現在呢,她發現自己能夠從容地面對任何惡意,并且分析其中的深意——這些使者所要做的工作可能還不止這一件,很有可能,他們早已來到羅馬,并且將法國人與博爾吉亞軍隊的一切虛實看在眼底,又或是他們也已經計算過整個圣年,圣父所能收斂的錢財,以此確定他們應該向圣父勒索…這個形容詞倒一點沒錯,勒索多少錢財,畢竟費拉拉公爵一直就在婉拒這門婚事。
而盧克萊西亞,正如她說過的那樣,她就是握在圣父手中的一柄短劍,他把她交給誰,就是要她刺向誰的,這樣的新娘,除了朱利奧.美第奇,誰也不會欣然接受吧——不過,現在,不再有那么一個人愿意等待她了…不會了…
直到侍女悄聲提醒,盧克萊西亞才發現自己的眼淚已經溢出眼眶,從面頰滾落在脖頸與胸膛上。
而費拉拉的使者們見到的就是這樣一位身著深藍色綢子外衣,白色長裙的美人,他們驚嘆于她名不虛傳的美麗,同時也安慰地看到她確實端莊溫和,舉止優雅,他們向盧克萊西亞鞠躬,并依次親吻了她的手。
盧克萊西亞只是稍坐片刻就離開了,畢竟之后是就她的嫁妝討價還價,這樣的行為她若在場就會變得很尷尬。
大約黃昏的時候,圣父走進了她的房間,他看上去非常疲憊,又有些憤怒,那些費拉拉人太貪婪了!他已經給了他們一個這樣好的女兒,他們卻還在嫁妝上糾纏不休,甚至將價錢談到了百位數的金弗羅林,而圣父還不得不和他們商討下去,因為費拉拉公爵的使者們已經敏銳地察覺到博爾吉亞們的外強中干——之前凱撒在佛羅倫薩的一場大敗,更是差點抹去了他之前所有的光輝功績;還有的就是,現在急迫地想要談成這門婚事的是亞歷山大六世,所以費拉拉人有恃無恐,若是婚事不成,他們回去了,不但不會被懲罰,還有可能會被褒獎呢。
結果是,圣父要給出三十五萬金杜卡特的嫁妝,包括二十萬金杜卡特,以及價值十五萬金杜卡特的珠寶,費拉拉的貢金從四千五百枚降低到禮儀性的一百枚,還有兩處城堡。
一見到亞歷山大六世,盧克萊西亞就上前去,跪在他的腳下,頭放在他的膝蓋上,之前教皇身上那種幾乎令人無法忍耐的惡臭已經消失,但盧克萊西亞仍然聞得到一股腐朽的氣息,她的心在惶恐中顫抖,這是愛她的父親,雖然他是如此殘暴,如此無情,但她還是愛著他的。
亞歷山大六世的手放在了她的頭發上,或許他是想要輕輕撫摸的,但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現在已經很難控制自己的力量,盧克萊西亞咬唇忍耐著——那股沉重的力量又將她埋藏在心里的恐懼引領了出來,幸好教皇只是略作安撫,幾秒鐘后,他收回了手,拍打一邊的椅子,讓盧克萊西亞坐在他身邊。
“你的婚事已經談妥了。”亞歷山大六世愉快地說道:“費拉拉公爵會派遣他的兄弟與次子來迎接你,大約在圣馬丁節前后,好給我們時間籌備嫁妝,而你也要做好準備,我的女兒,我為你找了一個又年輕又顯赫的新夫婿,聽說他也是一個英俊的男子,你這次或許能夠與他有個孩子。”
“父親…”盧克萊西亞露出了一絲悲哀的神色,她已經不再是個要從乳母那里逼問自己未來丈夫如何的小姑娘了,她知道,費拉拉公爵的長子,那個名字也是阿方索的家伙,并不是一個溫柔的人,他生性野蠻,放蕩,對于火炮有著無限的熱愛,而另一件他感興趣的事情,莫過于赤身露體地在黑夜的街巷里游蕩——握著一柄鋒利的細劍,誰也不知道,他是要殺人,還是要做些別的。
但對于教皇,或者現在的大部分人來說,這樣的嗜好就連缺點也算不上,身為上位者,卻還能保持著仁愛之心的人,盧克萊西亞至今只遇到了一個——就連她自己都不是。
“你想要什么禮物?”亞歷山大六世慈愛地問道——當盧克萊西亞愿意聽話的時候,他可能是這個世上最好的父親——起初的時候,還在擔心盧克萊西亞會因為沉溺在喪夫的悲痛中難以自拔,不愿接受這門婚事,盧克萊西亞的順從讓他日益緊繃的情緒放松了不少:“說吧,要綴滿了鉆石的帽子,還是絲絨的睡床?或者兩個都要?”
“我已經長大了,”盧克萊西亞說:“而且這些我能夠問自己的丈夫要。”
她的話讓圣父大笑起來:“你說的對,”他說“你可以讓每一個男人都匍匐在你的腳下。”他笑了一會,又問:“但我還是還是想給你一些獎勵,我的孩子,告訴我,你有什么愿望嗎?”
盧克萊西亞從椅子上站起來,重新跪在教皇的膝下,“那么我有一個愿望,”她說:“等我離開,將斯波萊特與勒皮交給艾弗里吧,別給凱撒。”
教皇思索了一會,搖了搖頭:“這本該就是凱撒的,而且艾弗里有他的領地斯奎拉奇。”
“但艾弗里也是一個博爾吉亞啊,”盧克萊西亞哀求道:“斯奎拉奇是他妻子桑夏的嫁妝,并不是您給他的,而且他和我一起統治了斯波萊特與勒皮那么長時間,您若收回,他會以為您不愛他的。”
亞歷山大六世猶豫了很長時間,終于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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