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卡的人們一直等待著來自于佛羅倫薩的大主教有所動作,但直到圣母升天節(8月15日),他又一次出來主持了大彌撒,也沒有絲毫意圖插手俗世政務的意思——這讓盧卡人安心了一些。漸漸地,人們對他不再那么提防,女人們固然在一兩次彌撒后對這個面色蒼白的大主教心生憐憫,男人們也說不出什么有關于他的壞話來——商人們還擔心他會要求盧卡負擔那三百名騎士以及其扈從,一百名火槍手,還有近千名仆從,馬匹的給養與傭金,但沒有,他的仆從看上去都很有教養,從不賒欠,士兵與騎士們也從未欺凌平民,偷盜或是劫掠,他們甚至很少出現在角斗場(現在那里已經成為了他們的營地)之外的地方出現,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驚慌。
但要讓盧卡城的大家族來說,倒不如讓他們承擔這筆傭金呢。
如果他真的只是一個清廉的圣人,卻也好對付,但他可從未表露出讓那些騎士與士兵們離開盧卡的意思,這些人每天的消耗可是一筆相當驚人的數目,還有他身邊的十來名所謂“修士”,無論是卡斯特魯奇奧家族,還是圭尼基家族的刺客,都在觀察后表示,這些家伙如果是修士,那么他們肯定就是天使沒錯兒了。
像是這樣一群人被散落在盧卡城,達尼洛覺得葡萄酒都失了味,誰都知道要將箭矢射遠,一定要將弦拉緊,他肯定這位來自于美第奇家族的大主教必定會有他的計劃或說陰謀,但要說先發制人——他還擔心朱利奧.美第奇正等著他們呢。
想了又想,圭尼基的家長苦惱地咕噥著詛咒了幾句,如果現在盧卡也只有圭尼基一個家族,無論是談判還是開戰,他都能做決定,但正因為多了一個卡斯特魯奇奧家族,他就不由得進退兩難起來了,雖然此時的意大利人還不懂得什么叫做“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卻也知道,你的敵人一定不會憚于在你虛弱的時候乘隙而入。
“就連利塔你也不能打動他的心嗎?”在聽到又一個壞消息時,達尼洛失望地說道。
“也許他喜歡的乃是那些隨身帶棍子的家伙。”盧卡最具魅力的娼妓一邊隨意地撥弄著一把小琴,一邊說道,帶棍子是“隱語”,指的是男人,圣職者們喜歡男人并不罕見,尤其是孌769童,在這點上他們倒是和那些正在與教會軍作戰的異教徒興趣相投。
“我已經試過啦,不,”達尼洛說:“他看上去有點哭笑不得的樣子。”
“不過他還真是一個和藹又慷慨的大人。”利塔說,一邊伸出手臂,讓達尼洛看她手臂上的金環,一邊俏皮地眨著眼睛。
達尼洛只好在說定的報酬上又加了二十枚金弗羅林。
而就在達尼洛接受了名妓利塔似真似假的“敲詐”時,他們所提及的人正在圣馬力諾教堂一側的鐘樓上,這座鐘樓的壽命比教堂更長,所以在圣馬力諾大教堂建造的時候,為了與鐘樓下紅下白的顏色相配,教堂是以白色大理石為飾面的,這座鐘樓雖然比不上圭尼基家族的橡樹塔的高度,但也足以俯瞰半個盧卡城。
而正在這座鐘樓上俯瞰盧卡城的正是朱利奧.美第奇與拉爾夫,還有回到佛羅倫薩后就決然放棄職務,投向朱利奧的馬基雅維利,這座城市在夜幕即將降臨的時候,竟然與佛羅倫薩有著幾分相像,這讓來自于佛羅倫薩的三個人都不免陷入了沉默,直到被一陣喧鬧聲驚醒。
“是圭尼基家族的年輕人們。”拉爾夫只看了一眼就說。
“還有卡斯特魯奇奧的人。”馬基雅維利說,不但是建筑,就連盧卡的年輕人們也與佛羅倫薩人有著驚人的相似,他們衣著華麗,身佩武器,在廣場上形成涇渭分明的兩群,雖然不明原因,但他們確實在爭吵,甚至動起了手。
“這兩個家族的爭斗愈發激烈了,”拉爾夫說:“我原本以為,您的到來會讓他們暫時偃旗息鼓,沒想到他們反而變本加厲,”他搖著頭,“難道他們竟然輕視您到這種地步了嗎?”
“不是輕視,”馬基雅維利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他的主人:“是畏怖。當兩只豺狼與一頭雄獅被關在一個籠子里的時候,它們不會以為合力就可以對抗雄獅,只會在恐懼的壓迫下相互撕咬。”
“我倒希望這是真的。”拉爾夫諷刺道,他打一見面就不怎么喜歡馬基雅維利,總覺得這家伙就像是只狡猾又卑鄙的老鼠——還是那種會時不時竄出來咬你腳趾頭的那種,“但我可不覺得我們能夠同時與七萬個盧卡人戰斗。”
“勝負并不只是由戰斗決定。”馬基雅維利說,他將視線轉向那些正在相互爭斗的人:“思想才能統治一切。”
“那么我把你丟下去如何?”拉爾夫粗魯地說:“看看你的思想能不能讓他們別那么吵了。”
馬基雅維利毫無懼色:“如果你真的把我丟下去…”他突然沉默了一瞬:“我倒想做些別的。”
拉爾夫也跟著看向廣場,在停頓片刻后,他瞥向朱利奧,又瞥向馬基雅維利:“別說我和你想到一起去了,你是想干那個嗎?”
“是的。”馬基雅維利肯定道。
“他們還是很有分寸的。”拉爾夫又看了一眼:“雖然吵鬧的厲害,但沒有人死。”他撫摸了一下身側的匕首:“但如果有人藏在人堆里,隨意地給幾刀就未必了。”
“親人朋友的血是油,澆在怒火上就會變得不可收拾,”馬基雅維利說:“夜色已暗,只要有人倒下,他們就會不死不休。”
拉爾夫沒有再說話,而是看向朱利奧.美第奇,畢竟他們都需要他的命令。
朱利奧也看著那些人,他知道,只要他給出命令,不管是馬基雅維利,還是拉爾夫都能完成這樁并不艱難的工作,而兩個原本就處于緊繃狀態,相互敵視的家族,他們之間的仇恨會如同雪球一般地滾大累積,盧卡的平靜會被徹底打破,人們的血與淚水會浸透這座城市出產的每一匹絲綢,但沒有了圭尼基家族與卡斯特魯奇奧家族,作為盧卡大主教,他就能同時成為宗教與俗世的雙重統治者,這在沒有國王與諸侯的地方很常見。
捷徑就在眼前,走還是不走?
“不。”他說:“讓這些年輕人回家吧。”
拉爾夫露出釋然的笑容,馬基雅維利卻露出了失望的神情,“您的仁慈值得人們尊敬,”他大膽地說,“但一個君主不應該過分注重自己的名聲——最終的結果才是最重要的,為了更偉大的事業,您應該更冷酷,無情,就像是雄獅撕碎兔子,弱者為強者的生存犧牲,原本就是天主的意志。”
“我的看法恰恰與你相反,尼克羅。”朱利奧輕聲說:“搭建在沙地上的城堡會傾塌,建立在謊言與暴戾上的基業也同樣不堪一擊。”
圣路加節(10月18日)來臨的時候,朱利奧.美第奇看見一個布列塔尼的騎士正在哭泣,這讓他吃驚,于是他走過去詢問這位騎士,什么讓他如此悲痛。
“我愛慕的人就要結婚了。”那位可能只有二十歲的騎士說。
“啊…”朱利奧說:“她沒有選擇你。”
“那不是她的選擇,”騎士痛苦地說:“如果是她的選擇,我只會滿懷欣喜的祝福她,但不是,殿下,她被迫與一個法國人締結婚約,那不是她的意愿,我知道。”
“法國人?”
“是的,我愛慕的人您也認得,布列塔尼的善心夫人。”騎士說:“您還記得吧,她是個多么好的人啊。”
“…怎么會呢,我記得她是受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庇護的。”
“這不是陛下的過錯,”騎士說:“這原本不在協議中,是法國人的國王路易十二強行奪走了她的監護權,善心夫人必須從三個候選人里挑選一個作為她的丈夫,而他們都是法國人——一群無恥下作的盜賊!”
說完,他躬下身體,親吻了大主教的戒指表示感激,就走開了,留下朱利奧一人。
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
過了很久,她的房門被輕輕地打開了,善心夫人走了進來,端著一根蠟燭,穿著寬松的亞麻袍子:“陛下,這么晚了,您怎么不睡呢?”她說,聽起來與平常毫無差別。
“我怎么能夠睡著。”女公爵說:“…我必須等到你。”
“今天是我的新婚夜啊,陛下。”
“你還不是來了。”女公爵說:“來,讓我看看你,我的心就像是被刀割火燒一般。”
“別這樣,”善心夫人說:“這樣就讓他們得逞了,他們這樣做,就是要您難受。”
“我是個卑劣的混蛋。”女公爵說。
“我總要有個丈夫的。”善心夫人跪下,雙手放在她的膝蓋上,“不是今天,也會是明天,我很樂意為您做出犧牲,陛下,我的退讓能夠讓您戰勝敵人才是最重要的。”
女公爵沒有說話,她低下頭去,拉開善心夫人的領口,查看那些難堪的傷口,善心夫人隨便她看,反正她們都看到過彼此最狼狽的樣子。
善心夫人可以感覺到滾熱的淚水滴落在她的脖子里。
“別哭了,”她悄聲說:“安妮,我們只能忍耐,也只需要忍耐…”
“我們的痛苦是有盡頭的。”她說。
“我不知道。”女公爵說:“我不知道是否應該讓你如此犧牲,也許他不會來,永遠不會。”
“他會來的。”善心夫人將聲音放得更低:“他會來的。”她直起腰身,抱住了女公爵的肩膀:“我可憐的安妮…告訴我,你還是…愛他的,對嗎?”所以你才會一直等待著。
“…是的。”
“是的,那才是我最期望看到的,安妮,我們之中,總有一個是能夠得到幸福的,即便它非常短暫。”她微笑著看向另外一個方向:“您說是嗎?主教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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