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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鴿子與毒蛇

  馬基雅維利沒能等到回答,那只因為受傷與疾病而變得瘦骨嶙峋的手收了回去,放在了紫紅色的主教袍上。

  “或許我聽錯了,”朱利奧冷淡地說:“一個在四年前將美第奇家族視作佛羅倫薩毒瘤的人竟然在請求一個美第奇成為佛羅倫薩的統治者。”

  馬基雅維利確實是在1494年的時候,參與了將美第奇家族驅逐與流放的行動,雖然那時候他還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文員,并不是七十人議會中的一員,但他也寫了許多譴責美第奇家族的文章,也在公開場合發表過抨擊皮埃羅.美第奇的演講。但即便朱利奧已經直白地指出來了,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里并沒有羞愧,或是退縮的神色。

  “如果您要譴責我的話,悉聽尊便,若是您要懲罰我,我同樣甘之如飴,但殿下,您愛佛羅倫薩嗎?您肯定是愛它的,既然如此,您就應該能夠聽見我從胸膛里發出的聲音,那是從我的心臟,我的肺與我的肝臟里發出來的——它們都是以佛羅倫薩的興盛為目的而存在!并沒有出于個人的私欲,或是其他無法大白于天下的利益。就像我在佛羅倫薩的街頭大聲疾呼的時候,我沒有畏懼過美第奇家族的士兵與刺客,我現在向您屈膝,懇求您成為佛羅倫薩的拯救者,也不是因為您身上披著的袍子與手上戴著的戒指。”

  “科西莫.美第奇也曾經成為佛羅倫薩的救世主,”朱利奧說:“但他也曾經被流放,佛羅倫薩的人民將他迎接回來的時候發誓美第奇家族將于佛羅倫薩同在,但不過幾十年,他的子孫就險些被曾經擁護過他的殺戮殆盡。”

  “那是皮埃羅.美第奇的過錯,或者說,是洛倫佐.美第奇的過錯,他因為私心與偏愛選擇了一個懦弱無能的人來做君主,就應該承擔他做出錯誤選擇的罪過,若是他一開始選擇的就是您…”

  打斷馬基雅維利的是一個諷刺的微笑:“你一開始選擇的也不是我啊,”朱利奧說:“我記得,在我們審判薩沃納羅拉的時候,你似乎更愿意成為凱撒.博爾吉亞的擁躉。”朱利奧的記憶力一向很好,以至于他完全記得那時候時常進出內里府邸,拜望凱撒.博爾吉亞的一行人等。

  “那是短淺與無知蒙蔽了我的雙眼,但殿下,您也同樣有錯。”

  埃奇奧坐直了身體。

  而朱利奧轉過頭,第一次正視這個莽撞的佛羅倫薩人——馬基雅維利是1469年降生的,今年也不過是個尚未而立的年輕人,他的容貌并不符合十五世紀人的審美觀,額頭凸起,面頰凹陷,顴骨高的觸目驚心,又讓他微笑起來的時候帶著一種狡猾的意味,他的圓眼睛與發色都是暗淡的深褐色,不知道為什么,他的頭發被剪到了根部,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苦修士。

  “您看,謙卑是人們推崇的美德。”面對著大主教冷峻的視線,馬基雅維利沒有一絲畏懼,猶疑,他站了起來,雙手緊握成拳,“但事實上,世人多愚鈍,他們往往只能看到表面,無法理解深刻的內在,所以作為一個君主,您原本應該將您的聰慧,才能,力量彰顯人前,讓他們畏懼,顫抖,匍匐在您的膝下,但您沒有,您將自己掩藏起來,將榮耀與功績轉給另一個人,任憑他踐踏著您走上高位——也許您覺得,真摯的情感勝過一切虛名,但可惜的是,人們總是非常善忘,您竭力壓制著自己的鋒利與尖銳,他們卻渾然不覺,隨著時間流逝,他們會覺得您也不過是個弱者,弱者,殿下,不但有肉體上的,也有靈魂上的,但無論是那一種,都一定會遭到懲罰!是的,您已經遭到懲罰了!殿下,你的表現讓所有人都在輕視您,他們對您毫不在意,隨心所欲,不在乎得罪您,也不介意傷害您,天主在上,人類就是這樣,善良的人必遭欺辱,邪惡的人反得臣服!因為他們很清楚,他們是不會遭到報應的!無論是在人世間,還是在地獄,又或是在天堂…他們都能俯視著那些因為他們受苦的人,哈哈大笑!…”

  “夠了!”埃奇奧大喊道,他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一手按住了馬基雅維利,一把把他推出門去。

  房間里重新變得安靜,又壓抑。

  “抱歉,”埃奇奧說:“他原先并不是那么刻薄的人,朱利奧,他…最近遇到了一些事情…”

  “我大概能猜到一點。”與埃奇奧擔心的不同,朱利奧的神色倒是很平靜,不像是被惡狠狠戳刺了傷口的樣子:“雖然說是外交,但現在的佛羅倫薩,根本沒有資格與任何一個國家往來,尤其是法國,畢竟依照皮埃羅曾經簽訂過的協議,佛羅倫薩差點就成為了法國的一部分。”

  “那是惡魔作祟。”埃奇奧沒好聲氣地說:“宗教裁判所不是已經下了判決書嗎?”

  “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無論如何,他也過分了。”

  “別擔心,我并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不管怎么說,他說的是事實。”朱利奧說:“是我的錯,當人們看到一只鴿子的時候,不免總是想要借以飽腹,只有看到一條毒蛇的時候,他們才會閃避退讓。”

  埃奇奧嘆了口氣:“那么你真的要回佛羅倫薩嗎?”

  “不,”朱利奧說:“佛羅倫薩與我,都會引來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的視線,兩者相加更是危險。

  我要去盧卡。”

  而就在此時,布雷斯特城堡的大廳里,人們正在愉快地高唱著牧歌,聲音清脆的弦樂器與響鈴為他們伴奏,在輕松的氣氛中,他們不但跳講究行列與節拍的巴斯當斯舞,也跳四三拍的鄉村舞,還有自更遠處傳來的,活潑樸實的小步舞,氣味芬芳的鯨蠟蠟燭將大廳照的燈火通明,壁爐中火焰熊熊,無論男女都面色緋紅,汗流浹背。

  布列塔尼女公爵安妮很快就借口離席了,法國國王路易十二徹底放開了自己,他邀請了公爵與侯爵夫人跳舞,又讓自己的臣子去邀請女公爵身邊的侍女跳舞,他也沒有忘記凱撒.博爾吉亞,他將夏洛特公主的手交在教皇私生子的手里,囑咐他要照顧好她,然后他又按照自己的心意,邀請了幾個有爵位的女子跳舞。

  最后他走到康斯特娜.美第奇的面前時,滾熱的場面竟然冷了一瞬。

  康斯特娜當然無法拒絕國王的邀請,他們步入大廳,每個動作都會引起一陣流言蜚語——他們握手了,他們跳躍了,他們面對面了,他們旋轉了,他們相互交錯,他們交談了…

  “夫人,”路易十二在他們再次面對的時候,輕聲問道:“我能知道…那張鏡子配方,是從什么地方得來的嗎?”

  “它的來源絕對正當。”康斯特娜一邊舒展手臂,一邊回答道:“它是弟弟給我的嫁妝。”

  “那么,”路易十二向她微微點頭,“他是從什么地方得到它的呢?”

  康斯特娜剛想回答,他們就分開了,但等到他們再次靠近的時候,她回答說:“我不是很清楚。”她向國王深深地鞠躬:“但他確實深受其導師皮克羅米尼樞機的寵愛。”

  “啊,”國王說:“我知道了。”

  說完這句話,一曲完結,國王拋下了康斯特娜,回到了重臣貴婦之間,康斯特娜驟然發現,聚集在她身上的視線頓時險惡了不少,她不安地提起裙擺,雖然她根本不想成為國王的情人,但別人似乎不這么想,而對于法國人來說,國王的情人,宮廷貴婦要好于低級宮女,低級宮女要好于平民女子,平民女子要好于娼妓流鶯,但娼妓流鶯,又要比一個外國人好。

  更不用說,還是一個身上沒有任何爵位的外國人。

  正當康斯特娜想要找理由離開時,一個女官穿過眾人走了過來:“陛下要見你。”她說。

  有了布列塔尼女公爵的召見,一些人也不得不收回了自己放肆的視線。康斯特娜略微放下了一點心,跟著女官穿過走廊,來到了一個房間里,與大廳相比,這個房間有點冷,但氣味格外的干凈,與一身黑衣的布列塔尼女公爵十分相配。

  “我召你來,”女公爵說:“是要告訴你,你們可以離開布雷斯特了。”

  康斯特娜頓時一陣狂喜,或許有人會因為離開了這個權力與錢財的漩渦而遺憾,她卻絕對不會,若是可能,她都愿意插上一對翅膀,載著自己的弟弟永遠地離開布雷斯特,但出于謹慎,她還是試探地問道:“請問這是您的旨意嗎?”

  “也是法國國王的。”女公爵說。

  康斯特娜輕輕地吐了一口氣:“那么,謹遵您們的旨意,我們會盡快離開。”她遲疑了一下:“我想,我們或許還要向您們致以最誠摯的謝意,請容許我們鄭重地向您們告別…”

  “不用了。”女公爵說:“法國人并不喜歡你們,而且…不要用您們,真正庇護了您弟弟的,只有一個人。”

  那就是我。

  康斯特娜仿佛聽見了那句沒有說出的話,她突然生出了一個不可能的念頭,又迅速地打消了它,怎么可能呢——誰都知道,布列塔尼的女公爵,一直是一個貞潔而又嚴肅到有些刻板的婦人,從來沒有聽說過她有情人,就連追求者也沒有。

  但那個被強行壓制的念頭始終在折磨著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從什么地方來的膽量——看了看周圍,這個房間里不知何時,只有她和女公爵了。

  “請問,”她顫抖著問:“您還有什么話…需要我帶給我的弟弟嗎?”

  女公爵掩藏在黑色細紗下的頭輕微地歪了一歪,似乎在好奇她的大膽。

  就在康斯特娜感到懊悔之前,女公爵說:“沒有,”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令人察覺的笑意:“但如果他有什么話,可以來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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