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個玩笑,朱利奧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不過事后回想起來,他確實有那么幾分鐘忘記了憤怒與痛苦。他在圣馬丁修道院度過了整個四旬齋期,后期女公爵就不那么常來了,服侍他的乃是修士們,善心夫人為他帶來外界的消息,在五朔節到來前,他見到了一個意外之中的人。
“姐姐!”朱利奧驚訝地喊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康斯特娜.美第奇只一撲,就將他推回了椅子:“天主保佑,朱利奧!”她飽含悲憫地喊道:“我親愛的弟弟,”雖然知道朱利奧現在已經快要痊愈了,但她還是忍不住捧著他的臉——刺客漁網上的生銹鐵片和尖刺曾經割破了他的臉,但幸好,有著雨水的沖刷與及時有效的事后處理(而不是放血與涂抹糞便),朱利奧沒有感染或是留下顯眼的疤痕,只在耳后的地方留下了一處新月般的紅色痕跡,平時很淡,但在情緒激動的時候,就會變得如同鮮血即將滴出一般的殷紅——像是現在,康斯特娜反復摩挲著那個地方,心痛至極,她不是從未見過傷口和死人的嬌弱花朵,當然看得出這個傷口若是往下一點,就是頸部的大動脈。
她又拉起朱利奧的袖子,檢查他的手臂,拉起褲子,檢查他的腿,拉起襯衫,檢查他的后背與胸膛,相比起臉上的,身體上的傷口要少卻要危險的多——鐵貓爪在大腿上留下的抓痕,即便有鏈甲防護,依然深可見骨,現在也能看到凸起的厚重傷疤;騎士錘在脊背上的一下,僥幸沒能打斷脊骨,卻也造成了一塊可怕的塌陷;胳膊上有刀劍的割傷,肋骨也有折斷,只是從表面上看,沒有前兩者那么令人驚駭。
朱利奧可以說是溫順地任憑姐姐擺布,他們是一個胞宮里拉著手生下來的,雖然幾乎從不見面,但就像是美第奇家族在查理八世入侵佛羅倫薩時遭遇滅頂之災時那樣,朱利奧與康斯特娜第一次見面,就毫不猶豫地站在了康斯特娜這邊,即便她只是一個被人輕視的年輕女性;而康斯特娜嫁入內里家族,百分之三十是為了美第奇,百分之十是為了自己,倒有百分之六十是為了自己的兄弟朱利奧,若不是有內里家族暗中全力支持,即便有著喬.美第奇這個樞機主教,佛羅倫薩的人們也未必能夠對又一個美第奇言聽計從,就算他確實手握著金蘋果,但誰都知道,貪婪的商人們從來就是忘恩負義的代表。
朱利奧讓姐姐坐在椅子上,康斯特娜不愿意,她坐在腳凳上,把頭放在朱利奧的膝蓋上,用手抱著他的腿,仿佛能夠感覺到弟弟的體溫,才能確定他確實還活著。
“您怎么到這里來了呢?”朱利奧問道。
因為收到了盧克萊西亞.博爾吉亞的信件,但那個時候,刺殺已經發生,之后她又匆忙做了一些準備,在布盧瓦,布雷斯特短暫停留后,才得以被允許進入圣馬丁修道院。
但康斯特娜不想提起盧克萊西亞,只是想一想,她都不由得滿懷怒火,若是她的牙齒是地獄,她倒是很愿意將這個名字放在嘴里嚼了又嚼,好讓博爾吉亞償還萬分之一朱利奧受的苦,所以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我是來接你回家的,”她說:“弟弟,我們回佛羅倫薩去吧。”
“您做了什么?”因為有著善心夫人,以及自己的推測,朱利奧對現在的情況不是不清楚,雖然雇傭刺客與派遣騎士的都是洛韋雷樞機主教,但也不是說,法國國王路易十二對此一無所知了,他只是在權衡一番后,覺得一個有才能的新人終究還是比不上與他相處日久的樞機主教,還有,他也察覺到了,教皇亞歷山大六世以及其私生子凱撒,對盧卡大主教的態度并不如表面上的真摯,而除了與前妻珍妮的婚約之外,他還意欲對米蘭與那不勒斯宣誓主權,這都需要教皇支持。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做個順水人情呢?所以說,即便有女公爵的庇護,朱利奧可以在圣馬修修道院茍安一時,但若是沒有法國國王的敕令,他只怕沒有辦法離開布雷斯特半步。
“…”康斯特娜露出了心虛的表情:“我可以告訴你,但你要保證不生氣。”
“我保證。”
“我給了他鏡子的配方。”康斯特娜在得到保證后,干脆地說:“就是你放在我箱子里的那個。”
而后,更讓她覺得難過的,朱利奧沒有生氣,而是露出了悲傷的表情。
“那是你的嫁妝啊。”康斯特娜出嫁的時候,美第奇家族依然沉浸在佛羅倫薩人的敵視中,嫡系的家族成員所余無幾,家長是個“被魔鬼蠱惑了的可憐蟲”,除了兩個身在圣廷的成員,唯一的男性成員堪堪成年——康斯特娜僅有的也不過是內里家長的憐惜,幾乎無法得到家族的支持,這個時候,嫁妝就成了極其重要的一枚砝碼。
沒看見,這次盧克萊西亞出嫁,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給了她四萬枚金弗羅林的嫁妝,還有女公爵安妮,她的嫁妝是整個布列塔尼。女人的嫁妝,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盾牌,甚至可以說,是她最后的退路,朱利奧當時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若是…他們都不在了,那么至少康斯特娜能夠富足地度過一生。
“我最寶貴的嫁妝…”康斯特娜喃喃道:“難道不是你嗎?弟弟。”
“我可不想和你一起嫁入內里家族。”朱利奧下意識地反駁道。
停頓了一會,兩個人都傻乎乎地呵呵笑了起來。他們的手緊握在一起,之前的愁苦仿佛也在這一刻被驅散了。
“可憐的小朱利奧。”埃奇奧說。
“活該!”皮克羅米尼樞機主教說。
埃奇奧大笑:“您還是第一次對他那么苛刻呢,閣下,要知道,這不過是每個年輕人都會犯的錯誤,朱利奧雖然聰明,但也沒法逃脫愛情的羅網啊。”
“你以為我不滿的是這點嗎?”樞機主教平靜地說道:“一個盧克萊西亞,一個凱撒,或是教皇,都算不得什么——埃奇奧,我始終為之憂心的可不是這個——他確實是個猶如天使一般的好孩子,他聰慧,理智,又沉穩,憐憫弱者,關愛親朋,尊敬師長…但他有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太…”
“重情?”埃奇奧猜道。
皮克羅米尼樞機立刻給了他一個“你明明知道就別裝傻了”的白眼,“驕傲!”
“他太驕傲了,不,我不是說,學者對傻瓜,或是富人對乞丐,又或是權臣對馬夫的那種傲慢,但要說,它們也有相似之處,從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發現了,他對于權勢與權威都是蔑視的——極其蔑視,他不敬畏長者,也不膜拜圣人,主教對他來說只是一個職銜,對國王也殊無敬意——這一直持續到洛倫佐.美第奇去世,我想,這下子可好了,他應該知道這世上可有他的知識與力量無法解決的事兒了。”
“可惜的是皮埃羅.美第奇是個大傻瓜,您為他設置的考驗反而成了一個可靠的佐證——他的幼稚思想變得更加頑固了。”
“如果他那時便對這個世界的真實有所領會,”皮克羅米尼樞機說:“他如今就不會這般痛苦。”
埃奇奧沉默了一會:“那么您覺得呢,他今后會怎么做?會變成我們最常見的那種人嗎?又或是就此沉淪,在修道院里籍籍無名地了此一生?”
“怎么可能?!”皮克羅米尼樞機:“也許別人會,但無論如何,都不會是朱利奧.美第奇。”
埃奇奧看向樞機主教的眼神變得更加奇怪了:“我以為你會說,不會是您皮克羅米尼的弟子。”難道朱利奧.美第奇本身比皮克羅米尼樞機主教的弟子更加尊貴嗎?
皮克羅米尼樞機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站起來,圍繞著書桌走了幾圈,他高大而瘦削的身軀投下的影子在地面上不斷地拉長縮短,走動的時候帶起的微風讓蠟燭的火焰搖搖晃晃,“你之前到哪兒去啦?”他抱怨道:“有急事的時候都找不到你,我都快要派自己的使者去法國了。”
“去里海了。”埃奇奧沒精打采地說。
“鷹巢?”
埃奇奧點點頭。
皮克羅米尼樞機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兩百年前,最后一個山中老人魯肯丁不是韃靼人的馬蹄踏成肉泥了嗎?他的領地阿拉穆特被韃靼人夷平,所有堡壘被摧毀,他的子孫族人被屠戮一空,就連襁褓中的嬰兒也不得幸免,據說這樣的屠殺還一直持續到了兩年之后。怎么,現在又有鷹巢啦?”
對于皮克羅米尼樞機主教的嘲諷,埃奇奧只回給了一個懶洋洋的假笑:“既然同樣在近兩百年前遭到控訴、剿滅、被判為異端,被迫解散,從至尊大師到最低級的軍士、神父都因為‘親吻魔鬼的屁股’(注釋1)而被送上火刑架燒死的圣殿騎士團都還在活蹦亂跳,阿薩辛的鷹巢當然也能夠有重建之日。”
“雖然這么說,但你看上去很是不以為然啊。”皮克羅米尼樞機尖刻地道。
“因為…”埃奇奧看向皮克羅米尼樞機:“向我提出了一個非常荒謬的問題。”他緊緊地盯著樞機主教,捕捉每一絲稍縱即逝的異樣神情:“你聽說過,任何有關那個的消息嗎?”
“什么消息?”
“圣殿騎士團的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