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撒給了朱利奧時間,但他的父親,教皇亞歷山大六世沒有,似乎失去了耐心,教皇于第四個月召喚他們回到羅馬。
教皇的秘書杜阿爾特前來迎接他們,他身邊是朱利奧熟悉的一個教士,他是皮克羅米尼樞機的仆從,朱利奧就此與凱撒分道揚鑣,雖然朱利奧很想念盧克萊西亞,但他也知道在這個時候他和凱撒,以及其他人的一舉一動定然被無數人注視著,而且他也同樣很想念如同父親一般的皮克羅米尼樞機主教。但在告別時,他用只有凱撒能夠聽見的聲音提醒道:“別忘了我的信。”
這封信是朱利奧給亞歷山大六世的,雖然他已經是一個大主教,但他還未擁有直接遞交文書給教皇的資格,幸而他的摯友正是這位圣人的兒子,凱撒在往圣天使堡(教皇正在此處等待他)的路上不斷地按著自己的胸膛,那封信件就被他藏在自己的襯衫里,那是一封無論從實質到內涵都無比厚重的信件。朱利奧.美第奇是屬靈之人的傳聞凱撒也時常耳聞,不過因為他的家族與父親,這位年輕且野心勃勃的博爾吉亞認為這只不過是皮克羅米尼樞機以及美第奇家族為朱利奧造勢而醞釀的謊言,但這封信件的內容(是的,他私拆了)不由得讓他驚訝于世界上竟然還有一個幾乎可以與他并駕齊驅,不,或許可能在一些方面超越他的人——羅馬的聰明人從來不在少數,大部分人最為缺少的是經驗與遠見,但這點在朱利奧身上幾乎一樣不缺,在信件里,他思想的觸角不但占據了偌大的意大利,還向法國乃至整個歐洲伸展,依照他的分析、判斷與預測,凱撒甚至可以按照已然清晰的脈絡去一步步地完成自己的霸業——凱撒抓住了馬車的窗沿,他們已經上了圣天使橋,守衛們在黑暗與火把的光亮中交換著約定的暗號,一隊圣殿騎士恭謹且不失警惕地檢查了馬車與馬車里的人。
杜阿爾特在通往教皇房間的走廊上就停下了腳步,凱撒看了他一眼,一如既往的,他沒能從這個曾經只是個罪犯的人臉上看出任何蛛絲馬跡。
他孤身一人穿過了狹窄的走廊,推開了位于走廊末端的大門,門打開了,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坐在房間正中的椅子上,寬大的書桌后面,帶著白色的無邊便帽,白色鑲嵌金邊,金色刺繡與點綴珍珠的長法衣,外面罩著深紅色的絲絨肩衣,每一次凱撒見到他都覺得他在衰老,但博爾吉亞的衰老與凡人不同,普通人的衰老是干枯與脆弱,而博爾吉亞的衰老是堅硬與尖銳,就像是一鍋熬煉到了最后的毒藥,分量雖少卻更為致命。
更讓凱撒不安的是,盧克萊西亞也正在這個房間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教皇最寵愛的小女兒不但沒有如往常那樣依偎在父親的身邊,反而退讓到了房間的另一端,她看向亞歷山大六世的眼神也不復天真溫柔,帶著一些戒備,帶著一些悲傷,她的雙手交叉在小腹前,這個動作讓凱撒感到熟悉,他的腳步越來越慢,等他想到在什么地方看到過這種姿勢的時候,他已經來到了教皇的身前,他跪下來,想親吻教皇的戒指,教皇卻冷漠地收回了手。
“凱撒,”他的聲音在凱撒的頭頂響起:“我最可信的兒子,告訴我,你是盧克萊西亞所懷孩子的父親嗎?”
若說這個問題如同雷霆一般打在凱撒的頭上,也絲毫不為過了,他驚駭地轉過頭,看向盧克萊西亞,渾身發抖,相比起凱撒,盧克萊西亞卻要冷靜地多,她緩步上前,小心地護著腹部跪在了凱撒的身邊,她的容顏一如既往的美麗,卻更增添了一份僅屬于母親的圣光,凱撒無來由地想起了他在佛羅倫薩的達芬奇那里看到的諸多底稿之一——達芬奇告訴他說那幅畫正是描繪了天使向圣母瑪利亞告知她將受圣靈感孕而即將生下耶穌的情景,達芬奇的圣母年輕、秀美,態度溫和謙遜,從容優雅,而盧克萊西亞仿佛與那幅畫上的圣母巧妙地重疊在了一起,是的,她要做母親了,凱撒最愛的小妹妹,她懷孕了,即將為另一個男性生兒育女,凱撒的嘴唇發麻,頭腦混沌,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他想為盧克萊西亞遮掩,既是為了自己的妹妹,自己所愛的女性,也是為了朱利奧,雖然他對后者充滿了嫉妒,但就像盧克萊西亞可以說服他為她和朱利奧主持婚禮那樣,他也必須考慮失去了朱利奧盧克萊西亞會傷心,可就當他想要說出那句謊話時,盧克萊西亞說:“是朱利奧.美第奇的。”
亞歷山大六世出乎凱撒意料的沒有立即勃然大怒,他失望地看了凱撒一眼,走到兩個孩子身前:“我希望這是最后一次,凱撒,對你的父親,主人和上帝說謊,盧克萊西亞,你也是,”他看了一眼女兒的肚子:“我會安排一個更安全秘密的地方讓你生產…不,這也是博爾吉亞的孩子,他會享有尊榮,雖然他無法被公開,但他會有一對愛他的父母。但是,相對的,盧克萊西亞,在分娩后,你要成為阿方索.阿拉貢的妻子。”他又瞥了凱撒一眼:“這要歸功與你無能的哥哥,既然他沒能讓阿拉貢的卡羅塔成為他的妻子,那么我們必須與那不勒斯王室建立新的聯系。”
“那么,”盧克萊西亞問道:“朱利奧呢?”
“我對他很生氣,”亞歷山大六世說道:“但我得考慮我的朋友皮克羅米尼,還有美第奇家族的洛倫佐曾經給我的幫助,他必須離開羅馬,可以去盧卡之類的地方,或許是佛羅倫薩…”他一邊說著,一邊背轉身去…
“您在說謊。”盧克萊西亞說。
伴隨著亞歷山大六世的陡然轉身,凱撒也驚訝的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好,盧克萊西亞只是大膽地盯著自己的父親,“您在說謊,圣父,你已經決定要處死朱利奧了。”
“我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傷心。”亞歷山大六世說。
“前提是我們沒有令您失望。”盧克萊西亞說:“凱撒令您失望,因為他沒有按照您的話去做,我令您失望,是因為我沒有選擇我的兄長。您不是沒有憤怒,而是您一貫就是越憤怒就越平靜的。”
“…”沉默了片刻后,亞歷山大六世突然笑了起來,這個笑容幾乎可以被直接描繪在地獄的景象里:“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盧克萊西亞,我曾經遺憾過你不是一個兒子,但我現在卻要希望你不是那么聰明了。”
“別殺他,父親,”盧克萊西亞哀求道:“他不是您的敵人。”
“是啊,但他是博爾吉亞家族的敵人。”亞歷山大六世撫摸著自己的戒指,在漁人戒指的旁邊,刻印著博爾吉亞家族的象征——一頭公牛的戒指圖章:“你愛上了他,就給了他能夠威脅到我們的武器——我說過,你只能愛自己的家人,這其中甚至不包括你的丈夫,當然,我說的是有正式婚約的。”
“我愛他,父親,但他也愛我,他不會想要傷害我。”
“等你成為另一個人的妻子時就會了,盧克萊西亞,男人的嫉妒可比男人可怕多了。”
“但阿方索并不一定是唯一的選擇。”凱撒按住胸口,事出突然,那封信件他還沒有拿出來:“朱利奧已經在著手辭去教職,等他回到佛羅倫薩,他就是美第奇家族的家長,他會像洛倫佐那樣支持我們…而且…”他想要拿出信件,卻在盧克萊西亞轉向他的炙熱視線中猶豫,他渴望看到這樣的眼神,但這個眼神是盧克萊西亞為了別的男性投向他的,而就在這一猶豫間,亞歷山大六世放聲大笑起來。
“一只喪家的小狗而已。”亞歷山大六世輕蔑而又尖刻地說道,一邊打量著自己兒女的神色:“你們都被他迷惑了。”
“可是…”凱撒還想爭取一下,他的手已經伸入衣襟,他一點也不懷疑這封信件能夠打動亞歷山大六世那顆冷硬的心。但亞歷山大六世之后的話幾乎讓他心膽俱裂。
“如果他不是朱利奧.美第奇,”教皇低聲說道,仿佛大聲點就會驚嚇到熟睡的孩子:“我或許真的會考慮的。”
“是因為他的姓氏嗎?”盧克萊西亞不解地問道,美第奇并不是博爾吉亞的敵人。
亞歷山大六世合攏雙手,垂下眼睛:“不,正是因為他是朱利奧,與你們同謀,策劃以及親手殺死你兄弟的人,凱撒,盧克萊西亞,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接納他,他的手上沾了我兒子的血,我所對他做的只有復仇,不是今天,就是明日。”
“但胡安并不是…”盧克萊西亞高叫道。凱撒同樣急著想要解釋,十個羅馬人就有九個相信是他殺了胡安,為了他的軍隊和領地,但他可以發誓,胡安的死與他絕對沒有一絲關系。
“我說的不是胡安!”亞歷山大六世回以厲聲吼叫:“路易吉!別和我說你已經忘記了這個名字!是的,他不是我最愛的孩子,但他確實是我的兒子,而你們,卻和外人一起謀殺了他!殺死了你們的血親!”
這個名字頓時讓房間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靜之中。
最后還是盧克萊西亞說話了。
“我沒有被稱作路易吉的兄長,”她微笑著說:“之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后也沒有,父親,我愛朱利奧,正是因為他讓我永遠地擺脫了那個魔鬼的威脅與侵害,即便圣母就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會為我的行為懺悔,我的兄長與愛人同樣如此,”她滿懷歉意地看了一眼凱撒:“或許您記得它流著您的血,但對于我來說,它只是一個噩夢。如果您要復仇,就對我來吧,我才是真正的主謀,圣父,我倒希望那柄刺入他胸膛的利劍是持在我手里的。”
“你的冷酷讓我感到痛苦,”亞歷山大六世說:“而我的報復已經開始了,盧克萊西亞,你的孩子不會看到他父親的臉。”
“如果朱利奧死了,不管是因為什么而死的,”盧克萊西亞以同樣輕緩的聲音回應道:“我就自殺,圣父,你就要失去你最貴重的籌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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