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書亞的視野是模糊的,搖移不定的,但他可以隱約看到一個黑影,它匍匐在他的身上,按著他的胸膛,還不斷地親吻著他的嘴唇,如果他的理智尚未回歸的話,一定會以為自己遇到了作祟的魔鬼,據說成年的修士們經常會遇到這種魔鬼,她們會奪取人類的精力,讓他們變得虛弱,疲乏,最終死去——但他也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肺部重新痛痛快快地鼓脹了起來,他先是出了一聲響亮的嘆息,然后貪婪地吸取起地下陵墓中永遠帶著潮濕與寒意的空氣。
“他…”約書亞聽到一個人在問,但那個聲音離他太遠了,他無法分辨這是屬于誰的。
“他活了。”這是另一個聲音,但約書亞能夠分辨的出來,因為這是一個孩子的聲音,而在這座修道院中,只有兩個孩子,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就是昨夜剛到這里的朱利奧——朱利奧.迪.朱利亞諾.德.美第奇。
朱利奧從約書亞的身體上跳了下來,凱撒一手舉著蠟燭,一手抓住他的臂膀免得他跌倒,這個時候他才現朱利奧額頭上的黑已經緊貼在皮膚上,眼睛中也帶上了一點疲倦與不安,這反而讓瓦倫西亞神父平靜了下來,不管怎么說,比起一個魔鬼,人類顯然要好對付的多。
而這個時候,聽見了那聲巨響的修士,助祭,神父們也都已經沖了進來,他們幾乎都是赤身裸體的,只有少數幾個苦修士裹著蕁麻編織的粗劣長袍,個個手持圣器,十字架以及武器——在這個時代,這種搭配是毫不違和的,畢竟強盜和領主有時候是不會在意他們劫掠的是否是主在地上的住所,這也是為什么皮克羅米尼主教在朝圣的道路上仍然需要帶著不下一打強壯侍從的緣故。
以及,那些極其有礙觀瞻卻幾乎可以用波瀾壯闊來形容的赤裸軀體的出現,也與這個時代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在一件長內衣可以被數代人作為珍貴的遺產鄭重傳承的時代,無論是饑寒交湊,家徒壁立的平民,還是乘堅策肥,飫甘饜肥的公爵,他們都習慣了在享受睡眠的撫慰時脫掉所有的衣服——是的,孩子,老人,男性,女性均是如此,這或許也是臭蟲跳蚤得以瘋狂泛濫的關系,畢竟每天都有無比豐盛,毫無阻礙的筵席可以享用。
佩魯賈主教和皮克羅米尼主教姍姍來遲,不過一來,他們就掌控了整個混亂的局面,只一會兒,圣人的安息之所就重新恢復了原先的平靜,幾個修士被留下來清掃擦洗,不過看看他們手持的斧頭與短劍,顯然比起灰塵,更多需要清除的應該是可能隱藏在陵寢中的惡徒。
約書亞被放在一個神圣的房間里,曾經有一個虔誠的修士在這里死去,在死去之前,他要求用白灰在地上畫一個十字架,然后請求他的修士兄弟們將他放在十字架上——這無疑是一個崇高的行為。已經有修士們去找白灰,如果他們的小兄弟死了,他們也希望他能夠如同前一位年長的兄弟那樣得到完全的救贖與安息。
當然啦,有天使,也會有魔鬼。另一些修士堅持約書亞暫時還不需要上天堂,他們從前一批人的手中搶來了圣油,圣水還有十字架,以及奇奇怪怪的各類圣器與護身符,白灰和鐵錘,蠟燭與錐子…但在如何治療方面,他們又開始爭吵與推搡——朱利奧大開眼界地傾聽了一會,現他們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屬于保守派,也就是說,他們為約書亞抹了圣油和圣水,讓他碰觸圣物,預備晝夜不息的祈禱與做彌撒,至于那條正在流血的傷口,唉,等到圣者垂憐,它一定會自動愈合的;第二種屬于行動派,雖然無法對第一種做法表示出不屑與異議,但他們一致認為,圣方濟各會更愿意眷顧那些愿意為了自身與他人做出努力的人,止血是必須的,而他們的處理方式是——放血。看到這里朱利奧幾乎已經無法保持住臉上的微笑了,但這些修士們言辭鑿鑿地說,脖子上的傷口流出的是好血,他們應該在更合適的地方割開一條口子,讓壞血流出來。就在朱利奧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拿著錐子與刀子過去了…主啊,他最先都沒弄明白為什么這里會出現錐子。
“等等,”他很小聲,但仍然保持著可以被人們聽到的聲音說:“放血之前,難道不要觀察一下星位嗎?”是的,放血除了需要知曉病人的年齡,性別,還要觀察他的癥狀,綜合所在的地方,季節,氣候才能決定在什么地方切開放血的口子,放多少,用刀子還是水蛭…一些比較重要的位置,還需要切合當時的星座方位。
距離約書亞最近的修士停頓了一下,而后他馬上神色嚴肅地連續念誦了三次圣方濟各的名字:“準是魔鬼抓了我的手了。”他對身邊的人說,然后和善與感激地向朱利奧點了點頭,就猛地推開那一堆或是干癟或是豐盈的肉體,沖出了房間——希望他別在爬上屋頂的時候扭了腳,朱利奧不那么衷心的祈禱道。
但魔鬼顯然沒那么容易就放開他的獵物,幾個修士終于擠到了約書亞的床榻邊,他們分別拿著牛的膀胱,玻璃瓶以及活像個長柄喇叭的漏斗,然后他們同樣地視那道流血的傷口不管,直奔約書亞的…屁股。哦,對了,這就是現在最為流行的一種醫療與保健方式——。
“藥水來了!”一個助祭高叫著,而那些修士們恭敬地為他讓開了位置,要知道,藥水的調制也不是人人都會的,這也是一份可以傳承的手藝,但朱利奧看到的是一大桶散著腥臭與苦澀氣味的泥漿般的藥水,分量多到可以讓一只大象喝飽。
不行了,朱利奧在心里說,我救不了你了,約書亞。
最終結束了這場鬧劇的還是皮克羅米尼主教,當這位瘦削高大的神的仆人面色暗沉地走向傷者的時候,沒有人敢于在他面前賣弄自己的虔誠與學識,佩魯賈主教跟在他身后,無聲地揮動著雙手,就像是在驅趕一群鴨子那樣將除了約書亞與皮克羅米尼主教之外的人趕了出去,在離開之前,瓦倫西亞神父聽見皮克羅米尼主教正在吩咐他的弟子去準備顛茄與曼陀羅的藥湯。
他下意識地看向了正被金匠神父抱走的小美第奇,男巫的稱謂在他敏捷的頭腦中一掠而過,他抓住了它,并妥善地將之保存在一個隱匿的地方。
顛茄是種相當危險的紫黑色小果實,許多做繼母的,不想讓前妻的孩子繼承他父親的領地或是金幣的時候,就會給他一盤子醋栗,里面只需要混上幾顆顛茄就能解決后續的一切麻煩。但如果處理得當,它們也能成為救命的藥物,像是皮克羅米尼主教放在行囊中的那些干癟的果實,在因為受寒,喝了不干凈的水或是吃了過期的食物的時候(這是件非常正常的事情),他就會拿出幾個放在熱湯里讓病人喝下去,可以止住嘔吐與腹瀉。
不過他現在使用顛茄是為了加強受傷者的呼吸,以及產生麻醉作用。
在皮克羅米尼主教拿出了針,還有絲線的時候,佩魯賈主教的眼睛睜大了,他不由自主地念誦起了經文,一只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十字架。
“我只是要把傷口縫起來而已,”皮克羅米尼主教不耐煩地說:“可不是在大鍋里攪拌糞便或是騎著通火棍飛上天空,你為什么要表現得就像是隨時會有只惡魔要跳出來把你拖下地獄去?”
“但我在書上看到過相關的記載,”佩魯賈主教伸頭探腦地說——一方面他充滿了好奇,想要看看傷口是怎樣被縫合起來的,另一方面他又無法遏制地想要顫抖:“一些男巫會將被斬的盜賊腦袋縫合在他們的肩膀上,然后命令死人站起來,按照他們的命令做事。”
“在大學里我就說過你應該少看些毫無益處的插畫手抄本。”皮克羅米尼主教頭也不抬地說,“或者我立刻走開,免得我親愛的小兄弟不幸地死于無知帶來的恐懼。”
“在圣書中也沒有寫到可以用絲線縫合人類的傷口啊。”佩魯賈主教輕聲嘀咕道,不過他只是將椅子移動到了門口,抵著門,并且承擔起弟子的職責——皮克羅米尼主教是為了誰才會出現在這兒的,佩魯賈主教再清楚也沒有過了——他教內的兄長雖然生性嚴苛,脾氣古怪,卻是一個高潔而溫和的好人,這也是為什么他希望皮克羅米尼主教回到羅馬的原因,他需要盟友,尤其是不會輕易出賣或是背叛他的。
“我想這個孩子也有一個值得探究的姓氏吧。”皮克羅米尼主教說:“別告訴我說洛韋雷的刺客只是弄錯了他和瓦倫西亞神父。”
佩魯賈主教頓時變得愁眉苦臉起來:“他姓洛韋雷。”他停頓了一下:“就是那個朱利安諾.德拉.洛韋雷。”
皮克羅米尼主教的手緩慢了下來,他看向那個孩子,生滿瘤子的地方被掩藏在燭光無法照耀到的黑暗處,裸露在外的部分讓他看起來就如同一顆新生的寶石那樣璀璨明亮,“他的兒子?”
朱利安諾.德拉.洛韋雷身著紅衣已經更有數年之久了,但教皇都有成打的私生子,主教有上那么一兩個也不是什么大事,但這個孩子的臉很容易讓人誤認為是魔鬼留下的印記——如果是女性,面孔上有著黑痣都會被指認為女巫的現在,他的存在不可謂不微妙。
“他是什么時候來到這里的?”
“很小的時候,”佩魯賈主教說:“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在襁褓之中。”
“他來到這里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不,不那么嚴重,只是有點紅和凸起。”佩魯賈主教遺憾地說,也許洛韋雷曾經將希望寄托在阿西西的草藥與圣人方濟各的庇護上,但事與愿違,約書亞的面孔在他三歲前就會讓最沉穩的修士驚叫起來,而到了四歲的時候,修士們不得不弄來面罩把他的臉罩住,因為附近的人已經在傳說圣方濟各修道院在豢養一個魔鬼了。
皮克羅米尼主教剪短了絲線,然后將一些混雜著木樨粉末的接骨木灰灑在創口上。他不需要繼續詢問下去,真相的輪廓已然隱約可見。
雖然人人稱頌亞伯拉罕,但在殘酷的考驗之前,又有幾個人能夠如神在世間的代理人那樣篤信呢?而且神也并未要求洛韋雷獻祭他的兒子,他將小約書亞送到阿西西的時候也許還抱有一絲微弱的希望,即便事情最終還是向他所不想看見的那面傾斜了,他還是容許小約書亞在圣方濟各修道院學習,也許,后者將永遠無法離開修道院,無法離開面罩,但作為一個終生不進鐸的普通修士,他還是可以安安穩穩,衣食無憂地度過這一生的,也許這就是父親對于兒子最后的憐憫吧。
但在朱利安諾.德拉.洛韋雷距離教皇的寶座還有一步之遙的時候,也許就像是魔鬼在他耳邊低聲細語那樣,可能只是一霎那間,他就想到了他還有著一個隨時可能被指認為魔鬼使徒的兒子,皮克羅米尼主教不知道他是否有猶豫與痛苦過,但無論如何,他做出了決定,而這個決定就是他們所看到的。
他派遣來了家族的刺客,為了消弭一時的仁慈留下的禍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