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之前所述,圣方濟各自愿葬身于原先用以埋葬罪犯與流民尸首的地獄之丘,這是一種謙恭自制的行為。可惜的是死者沒有發言權,他下葬沒幾年就從被改名為天堂之山的丘陵里挖了出來,重新隆重地葬于圣方濟各教堂的下教堂,那是一個金碧輝煌的大廳,從墻面到頂面都有著絢麗的壁畫,在圣人的墓室上方,矗立著一間鑲嵌珠寶黃金的小屋子——而在地下,依照當時的慣例、信仰與律法,有著一個長廊式的陵墓,半圓的白色大理石拱門中是一個連著一個的蟬蛹般的墓室,墓室里安置著雕刻著圣人,天使與花朵的石棺,石棺多半是空的,但也有人已經光榮地與圣方濟各永遠地沉睡在一個地方。
這里當然很少有人被允許,或是愿意進來,雖然有人會定期清掃,但在這樣的深夜,即便是將“死亡”稱之為“妹妹”的圣方濟各會修士,也不會高興來到這里與陰冷的黑暗耳鬢廝磨的。
“豬油皮”是一個雇傭兵。
或者說,在二十六年前是,那時候他又強壯又年輕,野心勃勃,作為一個波西米亞人,他既不愿意照料田地,也不愿意看管牛羊,在匈牙利的國王匈雅提馬加什一世決意招募獨立于大貴族的雇傭常備軍團(人們因為軍團的騎士與士兵身著黑色衣甲而稱他們為“黑軍”)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去報了名,成為了一名士兵,想想那時候,他是多么地驕傲與快活啊,即便他無法如同騎士那樣披掛上全黑的盔甲,但作為士兵中的佼佼者,他不但有著一副精鋼的連枷,一面大盾,還有一柄火繩槍。可惜的是好景不長,在一次激烈的戰斗中,他被長矛貫穿了左肩,之后就沒能再回到“黑軍”里。
在傷勢痊愈之后,他也曾經為其他的雇傭軍團效力,“豬油皮”的綽號就是從那個時候傳出來的,帶著些許嘲諷的意味,“豬油皮”知道有些愚蠢之人認為自己不夠勇敢,但勇敢之人在哪里呢,早就成為野狗們的餐點了;之后他偶爾被一個主教雇傭,但這位大人需要的不是士兵而是刺客,在完成了幾件工作后,“豬油皮”驚訝地發現,刺客才是最適合自己的職業——他喜歡悄無聲息地將絲繩套上獵物的脖子,抓緊木球,低頭傾聽對方從牙齒間發出的最后的嘶嘶聲——在工作的過程中,他會緊貼著被害者的身體,感受最后有力卻徒勞的掙扎,就像是能夠從他們的身體里品嘗與汲取珍貴的生氣。他深知這種想法與行為幾乎與魔鬼類似,因此小心地沒有讓任何人知道這個獨特的小嗜好 他看向身后的十字架,“奉上帝之名。”他低聲道。
刺客又等了不到四分之一根蠟燭的時間,從上方傳來了輕微的啪嗒聲,就像“豬油皮”那樣,來人脫掉了鞋子,畢竟無論是木頭的底面,還是牛皮的底面,都會在石頭的地面上敲打出非常響亮的聲音,他屏住呼吸,等待著。
約書亞很冷,今晚的寒意似乎格外濃重,寒冷就像是錐子那樣錐入他的腳底,他將一盞提燈放在胸前,用斗篷擋住,就像是圣母朝拜圣嬰時圣約瑟提著提燈那樣,他的心情同樣是焦灼,就像是干渴的旅人亟不可待地奔向甘泉——在進入陵寢的那一瞬間,迎面而來的晦暗讓孩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他往下走去,階梯的缺角割傷了他的腳趾,但他還是恍然無覺地向下走去,提燈只能照亮他身邊不到一尺的地方,他就像是在走入一只猙獰巨獸張開的大口。
這時候“豬油皮”已經點燃了蠟燭,蠟燭在圣方濟各的祭臺上就有,在干燥的石頭匣子里,存放著浸過硫磺的細木柴,他隨身攜帶著火石,用匕首的柄在上面輕輕一磕,火星迸出,點燃了火絨,火絨又引燃了木柴,他用木柴點亮了一根只剩下了三分之一的蠟燭,蠟燭的品質不是很好,光線暗淡但也已經足夠了。
約書亞抬起提燈,在看清“豬油皮”的臉后他開始警惕起來。
“我奉大人的命令而來。”“豬油皮”說,一邊提起束腰長袍,讓孩子看到繪制在長內衣上的紋章:“我代他,還有您的母親來看望您。”
“若奧怎么了?”
“您是在說我的前任嗎?”“豬油皮”說:“他跌斷了腿,而且他不叫若奧,他叫巴特。”
約書亞的眼睛里少了一些緊張,“大人的情況如何?”
“有點疲倦,但除了這些之外,他如同一只公牛。”“豬油皮”一邊回答,一邊回憶起他在離開羅馬前,聽說他的主人召開宴會,宴會上有五十頭鹿和兩倍于此的娼妓。
約書亞對“豬油皮”的形容方式略有介懷,但對于父親的渴望很快讓他將這件小事移到一邊去:“大人有信給我嗎?”
“我正式為此而來的。”“豬油皮”說。
約書亞放下提燈,匆忙地接過了黃銅的圓筒,他擰開圓筒,從里面傾倒出卷成一卷的羊皮紙,羊皮紙卷曲起來的縫隙處滴著鮮紅的火漆,上面是一枚獨特的戒印,約書亞看到熟悉的戒印時終于放下了最后一絲疑慮——在他專注而饑渴地閱讀信件其中的字句時,“豬油皮”走到他身后:“太暗了,”刺客似乎不經意地說:“再點一支蠟燭吧。”
最一開始,約書亞甚至沒能明白他在說些什么,他聽到了火石敲擊的聲音,然后眼前的光線突然晃動了一下,完全是出于本能,他猛地抬起手抓向喉嚨,甚至來不及放下信件,絲繩掠過了男孩的鼻尖,滑下他的下頜,然后在尚未凸起的喉結位置收緊。孩子的雙腳猛烈地踢蹬著,放在地上的提燈翻滾著,在清脆的啪嗒聲中熄滅,刺客拱起脊背,用自己的身體籠罩著他。
約書亞的耳朵嗡嗡作響,眼睛前覆蓋著一層灰暗的陰翳,他聽到兇手在念誦一首圣經中的詩篇,他的聲音油膩而平靜:“神啊,求你保佑我,因為我投靠你。”他念道。
“我的心哪、你曾對耶和華說、你是我的主我的好處不在你以外。
論到世上的圣民、他們又美又善、是我最喜悅的…”
“豬油皮”側耳傾聽,他所熟悉的咯咯聲響了起來,唉,無論是孩子,還是老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總像是有著無窮無盡的力氣。
“以別神代替耶和華的,他們的愁苦必加增。他們所澆奠的血我不獻上、我嘴唇也不提別神的名號。
耶和華是我的產業,是我杯中的分我所得的你為我持守。
用繩量給我的地界,坐落在佳美之處我的產業實在美好。
我必稱頌那指教我的耶和華,我的心腸在夜間也警戒我。”
他念道,這是他唯一能夠連貫背誦的祈禱文,滑稽的是,這并不是為了贊美或是懺悔,而是為了判定距離完成手上的工作還需要多長時間——這個是教他如何使用絲繩絞索的刺客授予他的訣竅之一,要勒死一個孩子,應該連續誦讀祈禱文兩遍以上,勒死一個胸脯飽滿的女人,則需要四遍,一個強壯的男人,需要五遍,老人反而需要六遍或是七遍,他們雖然衰老,氣息微弱,但比起年輕人來反而只需要更少的空氣。
“我將耶和華常擺在我面前因他在我右邊、我便不至搖動。
因此我的心歡喜,我的靈快樂我的肉身也要安然居住。
因為你必不將我的靈魂撇在陰間,也不叫你的圣者見朽壞。
你必將生命的道路指示我,在你面前有滿足的喜樂,在你右手中有永遠的福樂。”
“豬油皮”連續念誦了三遍祈禱文才放下了緊握著雙手,解開絲繩,讓男孩如同睡眠那樣平躺在冰冷的巖石地面上。他將匕首拔出來,移到孩子的鼻翼下,上面沒有出現象征著生命的霧氣,他想要掀開男孩的面罩看看他死去的臉,但他的手指還是在面罩的邊緣停下了。“豬油皮”抱起男孩,把他放進之前他觀察與選擇的一口空的石棺里,然后移上沉重的棺蓋。
他重新點亮了提燈,熄滅了蠟燭,撿起掉落的信件,羊皮紙皺褶的非常厲害。
瓦倫西亞神父,也就是博爾吉亞的凱撒,牢牢地按著朱利奧的嘴,幸而小美第奇的沖動轉瞬即逝,他們放緩呼吸,將自己隱藏在廊柱的陰影里,刺客勒住約書亞博自己的時候,被蠟燭的光拉長的黑色影子距離他們還不到一尺,它們搖晃著,就像是魔鬼即將從地獄里爬出來。
他們沉默地傾聽著,就在瓦倫西亞神父想要走出去的時候,朱利奧突然拉住了他,隨后他們就聽到了危險的呼吸聲——那個刺客去而復返,他站立在廊柱之間,靜靜地,匕首在他的身側反射著微弱的光芒。
他站了可能有一百年那么長的時間——至少少年和男孩是這么認為的,才如同上一次那樣悄寂無聲地離開。
這次是朱利奧先奔出了藏身之處,凱撒猶豫了一下,跟了上去,但讓他意外的是朱利奧并沒有慌張地逃走,而是撲到那口石棺上,開始拼命地推動棺蓋。
“他已經死了!”凱撒低聲喊道,博爾吉亞家族同樣豢養著刺客,他也親眼看過處刑,男人,女人都有,一個成年人被絲繩勒住那么長的時間也必然難逃一死,何況約書亞還只是一個孩子。
“幫幫我!快!”朱利奧氣喘吁吁地說,他只有六歲,雖然十分健康,但棺蓋的高度已經越過了他的頭頂,他就算是踮起腳也沒有辦法用上力氣。
凱撒短促地嘆息了一聲,就在朱利奧以為他還是拒絕了的時候,凱撒從祭臺的后面抽出了一根頭部扁平的鐵棍,插入棺蓋的縫隙,用盡力量將它往上,然后往后推去,棺蓋與石棺摩擦著,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但就在下一刻,一聲可怕的巨響震動了整個陵寢,棺蓋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然后讓凱撒更為目瞪口呆的事情發生了,美第奇的朱利奧就像是一只被割掉了尾巴的兔子那樣猛地跳進了石棺里,做出了一些凱撒無法看懂,但能夠理解的動作:“我說過他死了!”
“給我一點光!”朱利奧急促地命令道。
凱撒停頓了一下,還是跑過去點燃蠟燭,他將蠟燭端到石棺邊,看到朱利奧已經將約書亞的面罩掀開,雖然知道約書亞之所以一直用亞麻面罩隱藏著自己的臉,就是因為他的面部有著重大的缺憾,但凱撒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的臉——這是張多么可怕的臉啊,如果將這張臉繪在壁畫上,又或是呈現在浮雕畫面里,人們看到了一定會驚叫著魔鬼而四散奔逃的——那是由無數赤紅色的瘤子擁擠在一起形成的臃腫,占據了整個額頭與左邊的臉,因為它們的侵占,就連完好的右臉都被拉扯到變形,讓約書亞的臉上看去就像是半融化的蠟像頭部。
朱利奧根本來不及考慮太多,感謝修士們不穿任何內衣以及帶紐扣的東西的傳統吧,一件單薄寬松的袍子十分適合急救。
他知道凱撒為什么會堅稱約書亞已經死了,他幾乎也是這么認為的,但他很快發現,約書亞的下頜與脖頸連接的位置,也同樣蔓延著瘤群,也許是因為這里溫暖濕潤,又時常相互摩擦的關系,那里的瘤子與其說是瘤子,倒不如說是肥厚的贅生物,在閃爍不定的燭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里已經出現了一道深刻而又猙獰的傷口,血從里面流出來,但就是因為這道魔鬼親吻后留下的痕跡,讓絲繩沒能如傭兵所希望的那樣徹底斷絕約書亞的呼吸——朱利奧并不能確定約書亞是否真的還有得救的機會,但他在成為朱利奧.迪.朱利亞諾.德.美第奇之前…或者之后,他無法任由一個無辜的人去死。
有那么一瞬間,凱撒以為朱利奧被魔鬼俯身了,他不但毫無顧忌地坐在了一個死人的身上,還不斷地前后晃動身體,伏下身體去吻那張畸形的面孔,在蠟燭搖晃個不停的光亮下,就連那張美麗的面孔都變得猙獰詭異了起來。
但就在他準備做些什么之前,他聽到了一聲悠長的抽吸——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凱撒.博爾吉亞永遠也不會承認自己曾經被這聲抽吸嚇的手腳冰冷——但他隨即就發覺了,那是一個生人在竭力呼吸,被嚴重傷害過的喉嚨確實會發出這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