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有過許多非常優秀的影視劇作品,電影有霸王別姬,龍虎榜,紅高粱,盜火,大腕兒…”
“電視劇有蟄伏,文景之治,沉默的證人…”
蔡盛對國內經典影視劇作品,可以算是如數家珍,他笑道:“這些作品你都看過嗎?”
曹一方很想說…
還真沒有。
前世有些經典作品,這里沒有,或許有所不同,曹一方來了以后又一直挺忙,不可能宅在家里把所有的經典作品都看一遍,走馬觀花也來不及。
但這不妨礙他理解蔡盛的意思。
蔡盛也沒想讓他回答,自問自答道:“我想你應該大多都看過,那你應該了解,這些作品放在如今,也無愧于經典二字。”
曹一方看他還沒說完,估計還有一會兒,站了這么久,腰腿酸軟,便安心坐了下來。
蔡盛向來以邏輯清晰,言辭鋒利出名,他被曹一方挑起了興致,很快也進入了狀態。
一個拿過好幾個嚴肅文學大獎的作家,自然不是泛泛之輩,就算不知道辯論技巧,但他卻清楚語言之道,如何能夠邏輯清晰、準確、方便理解的表達。
他此番話的節奏感也非常好,觀眾基本都聚精會神的聽著,而且不難理解。
“這些作品就我所知,若非傳統文學著作改編,便是優秀的影視劇編劇獨自創作,亦或是這些文學著作的作者和編劇共同創作,加之整個以導演為中心的創作團隊共同努力,含辛茹苦的把一部作品喂養成形,仔細雕琢,然后呈現到觀眾的面前。”
蔡盛第一個反問,其實相當犀利。
“那個時候,他們迎合市場了嗎?”
這個停頓略長,林音的身子動了動,似乎要反駁。
曹一方很做作的清了清嗓子,林音不爽的看過來,只見他輕輕搖頭。
林音暫且按捺下來。
蔡盛微笑問道:“曹先生有話想說嗎?”
他們這些特殊嘉賓沒有嚴格的辯論規則,可以自由發言,甚至搶話。
但沒有人會傻乎乎的做這么掉價的行為。
曹一方也禮貌微笑,伸出手掌示意:“您先說完。”
“好。”
蔡盛微微點頭,面上一直掛著自信灑然的微笑,如果他年輕二十歲,或許真是個貴公子型的帥哥,還帶著些許羽扇綸巾的范兒。
非常有氣場。
“其實我大概能猜到林小姐想說什么。”蔡盛看向林音,雙眼有神,洞若觀火,給人以很大的壓力:“任何時期,盈利行為都會不同程度的迎合市場,但那不一樣。”
“電視臺會迎合市場,他們當時根據過去的經驗,篩選有號召力的導演、作家、編劇創作的作品。”
“但是我可以摸著良心告訴大家,那個時期的主創人員,包括我,我們在創作一個作品的時候,只是有一個念頭,有一個好故事想說,甚至只是一個美麗的畫面,一個有魅力的角色,一個簡單樸素的道理,我們將其編織成故事,做了一段美夢。”
“然后我們根據一定的創作基本法,將這美夢從內心深處捧到大家面前,構架情節,設置矛盾,草蛇灰線…這些創作基本法讓我們很清楚,怎樣可以使故事做到吸引人看下去,我們用創作技巧迎合觀眾,但僅僅如此。”
“作品的內核絕不脫離人性之美,這是我們希望表達的東西。”
“文字也好、影像也罷,血肉和骨骼圍繞著這個心臟而生成,于是我們創作出了優秀的作品,既有足夠的故事矛盾,趣味性,吸引觀眾,又能讓他們在這樣的作品里體會到不同人生的酸甜苦辣,感受到精神的滿足。”
“而現在,這樣的作品越來越少,為何呢?”
“因為創作脫離了內心!由心而發的文藝作品,變成了迎合觀眾審美的商業產品。”
“文藝作品本就是主觀的藝術!”
蔡盛說到這里時,表情一肅,嗓門一提,這句話被他說得振聾發聵,震得曹一方剛剛在腦子里組織出的邏輯都渙散了。
“優秀的作家、編劇,他們本可以引導觀眾更高的審美情趣,但是網絡文學卻改變了這一點,讓審美力開始前所未有的發生倒退,這是我不光反對網絡IP化,同樣也反對網絡本身的原因。”
蔡盛說完后,恢復笑容,沖著觀眾席點點頭,“我說完了。”
觀眾從專注中醒來,第一次對反方報以掌聲。
蔡盛這段話,不但說得淺顯易懂,而且用情至深,情緒是最容易傳染的,觀眾們能夠感受到他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于是他們也不禁反思起來。
確實如此啊,過去的好作品絡繹不絕,可是近些年來,越來越低俗浮淺。
這或許就是因為網絡文學的原因。
月光紅塵老兄是個很單純的作者。
他現在整個人都有點迷茫起來,滿腦子都是一句話。
蔡盛說得很有道理啊!
但林音依舊一臉寒冰,不為所動,她很清楚蔡盛的論點有問題,只是不知道怎么有力的回擊。
她在努力思索。
說真的,如果用英文來辯論,她或許可以發揮更多的實力…從小在國外長大,她的中文用得太少太不熟練了。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他們三個正方無言以對時,曹一方忽然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站了起來。
“蔡老師厲害,你差點把我帶跑偏了。”
蔡盛微微抬頭,露出饒有興致的表情。
曹一方雙手一撣西裝下擺,也露出他標志性的自信笑容。
“你把話題的論點帶到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上面,你說了這么多,從早年的影視劇質量開始,洋洋灑灑的廢了許多話,其實主要目的就是說…網絡的質量不行,現在的影視劇質量不行,對不對?”
蔡盛笑道:“難道不是?”
曹一方聲音大了些道:“確實不行。”
眾人嘩然。
但很快,這些觀眾回想起奇葩們的辯論情形,知道這是一種先抑后揚的方式,頓時又起了好奇心。
月光紅塵一臉震驚的看著曹一方,不知道他要干嘛。
曹一方說道:“我從來沒有否認過這一點,網絡的質量并不好,平均質量不好,單對單拿出最好的作品來對比中等水準的傳統文學、短篇,質量還是不好。”
他轉向觀眾席:“但你們知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我先說點題外內容。”
曹一方這個多動癥又開始滿場亂轉,邊走邊說:“我問你們,古代流傳下來的經冊典籍質量高不高?無疑質量很高,現在圖書館你們隨便抽一本暢銷的成功學著作質量高不高?不用思考,我告訴你們,那都是一堆屁話,毫無質量。”
“這不是因為世風日下,僅僅是因為成本不同。”
曹一方現在用上的完全是經濟學基本概念之…成本。
“那個時候,出書的成本非常高,不是大學問家沒資格著書立作,而且也是因為成本高昂,他們在落筆的時候幾經雕琢,有些書籍是耗盡作者一生心血寫就,質量當然高。”
“現在寫作成本很低,出書成本很低,網絡更低,而且由于讀者追更的需求,作者每天定額完成任務式的創作,質量不可能高到哪里去,這很合理,也很符合邏輯。”
對面的導演周宏軍鐵著臉道:“你說的沒錯,那么既然質量這么低,為什么,憑什么還要侵占影視劇資源。網絡揮筆寫就,天馬行空,怎么樣都行,影視劇成本可不低,這樣亂來,成本不是高的可怕嗎?”
曹一方迅速反詰:“周導演你買房了嗎?”
周宏軍皺眉:“你跳到哪去了?”
曹一方沒理他:“我買了,江海市黃金地段,頂樓大平層,俯瞰浦江。”
觀眾發出驚嘆,曹一方趕緊拱手:“抱歉抱歉,不是炫富啊真不是炫富,我只是想打個比方…我現在覺得,十年房齡以上都是老房子,老房子質量不好,有安全隱患,對我來說,還容易被騷擾;如果離市中心太遠呢,交通不便,購物不便,所以那些都是質量不好的房子。”
他在質量不好四個字上咬的很重。
“按照您的邏輯,質量不好就不應該存在,因為土地資源是有限的,成本是昂貴的,那些不好的房子都應該拆掉是不是?”
周宏軍悶聲道:“你這是詭辯。”
“這是需求定律。”
曹一方強勢回擊:“需求定律,簡單的來說,價格越低,需求量越多,而需求是無限的,需求會不斷的滋生,增長,永不會滿足,您的需求并不是大多數人的需求,懂嗎?”
“過去的書籍成本高,所以質量高,現在的書籍成本低,所以質量低,但是!”
“數量是不是多了?”
“是不是更多元了?”
“是不是滿足了更多人的喜好和胃口?”
“網絡質量不高,但是不是創造出了更多豐富多彩的世界,造了更多種類的夢?”
“隨著時代的發展,多元化是必然的趨勢。”
曹一方辯進了狀態,情緒波動起來,大腦開始瘋狂的供給養分,涌出了源源不絕的思路。
甚至讓他想起一首詩。
“從前書信很慢,車馬很遠,一生只愛一個人。”
“這首詩很美…”
“但現實不美,現在微信超快,飛機一個半小時能從江海市飛到東京,你每天都可以愛上一個陌生人,甚至在一天之內就可以完成本壘打!”
“但你們捫心自問,你們真的愿意回到過去嗎?別說一千年前,就一百年!就五十年!”
他開了個點題的玩笑:“前提是你們沒有網路主人公的金手指。”
“反正我不愿意。”
曹一方語速慢了下來,“沒有抽水馬桶的時代,我不愿意提著馬桶每天去沖洗;沒有電話的時代,一生只能愛一個人,但只要一點距離和命運的玩笑,也很容易就錯過了一個人的一生,沒有醫療保障的時代,一場普通感冒就可能死去,沒有充沛食品的時代,一次饑荒就會餓殍遍野,滿城尸臭!”
“時代發展的多元,讓我們有了更多選擇,盡管我們的食物可能質量不好,盡管我們的空氣可能有污染,但那一定是更優的選擇,因為回到遠古,每個人都只能睡在純天然的洞穴里,然后死于純天然的野獸、瘟疫、饑餓、寒冷,最后變成純天然的廢料。”
觀眾開始狂熱的鼓掌,他們找到了奇葩說原本的味道。
曹一方笑道:“想不到吧,我可以從網絡扯到石器時代。”
“但就是這個道理啊。”
“人類隨著發展,伴生了更多的需求,傳統的長度、題材,滿足不了日新月異的閱讀需求,所以催生了網絡;而曾經的電視劇滿足不了觀眾更多元的需求,所以引進了網文IP,蔡老師說的那些劇都非常棒,如果現在才誕生,依然會很棒,但是不會再有當年的收視奇跡,這是必然的,因為觀眾的選擇更多了。”
編劇秦世杰說道:“但事實證明,女性向的IP改編尚且可以接受,而男頻的IP改編質量太差,連市場都不接受,這就不是需求的吧,而是你一意孤行的想去推進市場不接受的東西。”
蔡盛有點郁悶的看了他一眼。
秦世杰的說法,等于是贊同了曹一方的角度。
同意了IP進入影視圈,只是認為質量需要進步。
曹一方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一句話就噎住他:“仙罪商業上是成功的。”
秦世杰張口欲言,然后又閉口不言,他沒想好怎么說。
曹一方乘勝追擊:“所以我一直提倡的是加深專業編劇和網絡作者的合作,拍出…聽清楚,拍出足夠優秀的,市場喜聞樂見的商業化影視劇,而不是藝術片。”
導演周宏軍可能是被斗氣啟示錄坑的不輕,吹胡子瞪眼:“電視劇不需要這么多商業化,蔡老師說得沒錯,我們要引導觀眾審美,你一味迎合,只會讓國內觀眾的審美一直走下坡路。”
“引導審美…”曹一方嗤笑:“聽起來是很可怕的你知道嗎?這是一種計劃思維,由社會菁英決定大多數人的需求。”
“聽起來像什么?熟悉嗎?計劃經濟。”
“2020年了,我們都知道這種思維模式有多落后。”
周宏軍打斷他:“正是你這種想法,才導致我們國內的文藝界提振不起來,爛片橫行,優秀的藝術片在國內根本賺不到錢,商業電影又被國外更成熟的電影工業擠壓的沒有生存空間。”
林音終于有了發言權,她羅列的一組數據。(占就不寫了)
“不管是歐洲、亞洲,還是美國,最初的電影市場都是以商業片為主,然后才哺育出了一批有更高審美品位的觀眾,這些公眾再哺育藝術電影,你搞錯了因果關系,商業片就像…就像面包…”
曹一方看她比方打的困難,幫她說了:“商業片就像米飯,而藝術片是佳肴,我們國家的觀眾就像還餓著肚子,買不起佳肴的精神貧民,只有很少很少一部分人愿意去電影院看藝術片,這是我們的國情,沒什么可丟人的。”
“我們的第一步應該是把影視劇更好的商業化,完善類型片種類和創作模式,觀眾的需求會漸進增長,接著很快會出現一批審美標準更高的觀眾,他們的需求會讓藝術片得以生長。”
“過去的幾個導演,如今流年不利,主要是理念問題。”
“他們一邊想要討好市場,討好觀眾,一邊又想生硬的植入人性的探討,故事的深度,結果搞的不倫不類,成了一鍋大雜燴。”
說到底,對面最牛逼的還是只有蔡盛。
他等待了半天,沉吟了半天。
然后說道:“沒有網絡文學,影視業也能百花齊放。”
他已經放棄了攻擊網絡本身,轉而盯緊了辯論的主題——IP該不該進入影視劇。
“如你所說,觀眾有不同的需求,但是影視業為什么要多此一舉,用IP改編呢?”
“如果說編劇沒創意,那好,這也是個倒果為因的邏輯。”
“編劇的創造力是可以培養的,年紀大的或許不行,年輕的編劇,很容易就能汲取網絡文學的所謂想象力。”
“而如果放任網文IP入侵,那么編劇就會有一大部分淪為二把手,只能靠改編網文過日子。”
“年復一年,他們會真的失去創造力。”
“在影視圈,編劇可以代替網文作者,而網文作者不能代替編劇,這是技術含量決定的成本。”
“你希望打題外比方,那我也說一個。我國的基建行業,世界第一,你知道為什么嗎?”
“因為做的多,就這么簡單。”
“任何行業,積累都是第一位的,長年累月的積累,足以造就難以跨越的護城河。”
“另一個比方,很多人不知道,為什么每年美國投入巨額軍費吧?如果只是保持軍力領先,那就太不劃算了。”
“其實道理也一樣。”
“很多民用科技都是從軍事領域發展而來,譬如通信,互聯網…美國投入巨額經費,更多是為了從軍事研發中,發掘更多的科技進步,保持科技領先,這個收益才不可限量。”
曹一方對蔡盛真是刮目相看。
老作家的底蘊就是深厚。
“我國的編劇很差,理由有很多,政策因素確實占一半…”
蔡盛跟曹一方不同,他還是很敢說的。
同樣的話,他說就是公允的分析,而曹一方說出來,八成要涼涼。
“我們有很多題材是不能拍的,很多觀眾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我們的編劇在許多類型的作品中,都無法產生有效的積累。”
“懸疑片,恐怖片,動作片等等,前兩項就不說了,后面一個動作片,涉及元素很多,譬如政治斗爭,黑幫火拼,現代特工等等,這些內容都有學習的壁壘,我認識的幾個國外編劇,各有擅長的領域,其中一個光是全世界各大黑幫歷史文獻就存了整整半間房,研究了三十年。”
“這意味著我們的編劇都被趕去了幾個擁擠的領域,比如喜劇,愛情…”
他也開了個玩笑,自嘲一笑:“愛情喜劇。”
“如果有一天,我們放開了限制,編劇們重新開始學習這些類型的編劇知識,他們就得把美國編劇走過的路,再走一次,再積累一遍。”
“這種落后的差距是要靠時間來彌補的,非常困難。”
“宏觀是我們必須接受的,只有微觀是我們有所作為的。”
“既然政策面我們無力改變,那就在可以用力的領域,讓編劇們有所積累吧。”
“這些年因為資本的原因,編劇們被明星,被投資人呼來喝去,走了很多彎路,如今資本逐漸理性,如果網絡文學入侵,那么編劇們又得錯失積累的時間…”
蔡盛說得懇切,觀眾們也聽得入神。
許南和導師湯瑞恩卻極為理性,他們沒有被任何一方忽悠過去。
許南心滿意足的點點頭,小聲道:“針尖對麥芒,我很滿意。”
湯瑞恩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曹一方身上,“進入尾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