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的這段時間里,曹一方去了一趟他的思維圣殿。
他的時間有限,必須在五分鐘內回到自己的崗位,不然如果仇石杰配音完成后,他還沒有回去,主持人可能得被迫增加互動時間,以保持不會冷場,這樣他就有點過分了。
另外三位嘉賓都是大咖,無論年齡還是資歷,都不應該讓他們等著一個剛入行不久的新人演員,說出去妥妥的就是耍大牌,要不就是實力不濟,貼上個怯場的標簽,總之都不是曹一方想要的結果。
他想要贏啊。
坐在馬桶上,封閉的小格子間里,他完全沒有了方才耍賤賣萌,談笑風生的憊懶氣質,而是眉頭緊鎖,仔細的看著臺本上那一行行中英文臺詞,還有他五彩繽紛的備注。
英文電影,最好是配英文,這樣情緒和代入感都是最佳的,原湯化原食嘛。
可自己英文稀爛,翻譯腔也比江琛弱了一籌,如果硬著頭皮上,觀眾有了珠玉在前,最多給自己打個合格分,而且他們對自己期待值很高誒…
曹一方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勝負心,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世界很大,高手輩出,天賦再高也得努力奔跑,任何得過且過的態度,都是真正自卑的表現。
許多人做任何事,都不愿意全力以赴,無非是給自己脆弱的心理留一條后路,在失敗后,亦可以安慰自己,我又沒有輸,我只是懶得去戰斗。
曹一方不會躺在這類人性的弱點里呵護自己,畢竟現實世界生冷堅硬,弱者再怎么用阿Q精神自欺欺人,強者還是會毫無憐憫的給你一刀,讓你看看鮮血橫流的真實痛楚。
關于外國電影的配音,他有一個想法,只是從未有機會實踐過,如果這次嘗試,完完全全是試驗性質,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去醞釀臺詞,只能臨時抱佛腳的做點筆記,完全無法預估效果怎么樣,而且有點破壞規則的意思。
任何圈子里,破壞規則都是大風險。
搞不好就裝比裝成傻比了。
盡管在衛生間內,一道蒼勁悲壯的聲音,還是穿透了墻壁,傳到了曹一方耳朵里。
魔戒中,甘道夫為了阻止炎魔,舍身取義的悲壯攔截,發出終極一吼。
曹一方聽的毛骨悚然,盡管他聽到的聲音已經極為輕微,但渾厚到這等境界的怒吼,完全不想一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能在現場吼出來的。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仇石杰的實力似乎更勝一籌。
聽到他的聲音,曹一方都有點后悔了,該在錄音室里看著的,他想象不出一個背都直不起來的老人,究竟是以什么狀態,發出這樣的怒吼聲。
好吧!
規則。
對強者是束縛,對弱者是保護。
曹一方被重壓所激勵,頭皮發硬,雙眼發光。
他惡狠狠的站起身,用力的提上了褲子!
重重的摁下抽水鍵!
摔門而走!
年輕者…
不守規則。
強者,更不怕輸!
當他回到錄音間的時候,仇石杰正在和樓下的主持人互動,其實這種感覺很奇怪,因為這檔節目對于神秘感的要求,營造了一個特殊的溝通環境,嘉賓和主持人不是面對面的交流,更類似于打電話,他們只能看著顯示屏上的現場,而主持人只能看著嘉賓的云熱像。
仇石杰顯然不太習慣這種溝通方式,說了幾句后就有點意興闌珊,看到曹一方回來了才松了口氣。
這時曹一方跟杜子騰溝通了幾句,主要內容是:“你那根巧克力真心難吃,我吃出了一股臭蟲味,這么辣雞的品牌以后不要合作了…”之類。
杜子騰沒空搭理這神經病,他這個聲音助理是要負責商業吹捧的,正說道:“主持人你不知道,鬼王爺爺剛才有多猛!今天打從節目開始,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過臺本,連剛才配音的時候,他也一個字都沒看!”
董晚晴驚訝道:“全背下來啦?”
仇石杰這泰灣人卻用了一聲東北腔的回答:“嗯哪。”
曹一方已經坐下來,聽杜子騰和董晚晴一唱一和,又聽新生班啰嗦了一會兒,大概知道了仇石杰剛才配音中表現了。
囿于神秘之聲的主題所限,節目組這一期挑的電影就沒幾個正常聲線,仇石杰之前一直用老太婆嗓音,搞的觀眾一直都覺著這是位年長的女老師。
國外電影他配了甘道夫,國內電影他配了一個垂死的老人,一者爆發,一者需要大段的長臺詞和氣聲配合,但是仇石杰顯然完全能夠勝任。
現在他們已經確定了仇石杰的性別,但還是猜不到他的身份。
曹一方最驚訝的還是仇石杰沒有看臺本這事,他一直以為,像仇石杰這種年齡的老演員,來綜藝節目純粹是休閑娛樂來一發,沒想到老人家還會這么拼。
他湊過身子問道:“那么長的臺詞,您老背了多久啊?”
仇石杰很坦然,“年紀大了,背了三天。”
曹一方倒吸一口涼氣。
不過是一場綜藝節目,又不是正兒八經的拍戲,您老居然這么認真?
看出了曹一方的表情,仇石杰嘿然一笑:“老驥雖伏櫪,志猶在千里…我也不想輸。”
如此,真是佩服。
曹一方拱了拱手,縮了回去,平心靜氣,準備就緒。
董晚晴已經通過導播的提示,知道曹一方歸位,跟他笑道:“三號選手超能少殺現在感覺怎么樣,準備好了嗎?”
曹一方為了讓嗓子不那么疲憊,已經放棄老年聲線,轉而用少年聲:“剛剛又吃了一根杜子騰的巧克力,以毒攻毒,感覺好多了。”
“嚯!您還敢吃他的東西啊?”
聽到了觀眾的反應,董晚晴也笑了:“而且您老怎么才離開一會兒,就年輕了幾十歲啊?”
“說明我已經進入戰斗狀態。”曹一方反問:“董小姐你準備好了嗎?”
董晚晴笑道:“你還別說,連續聽了三位嘉賓的配音功力,我早就技癢難耐了。”然后她跟觀眾解釋:“接下來第一段電影,我會與三號嘉賓一起完成。”
觀眾頓時一片沸騰,甚至有人高喊“董小呆加油!”
董晚晴肉臉一紅。
新生班也在嚷嚷:“董姐姐不要讓他!拿出你的看家本領!”
其實這個節目的主持人本來就是很容易討喜的,董晚晴她配音功力深厚,屬于國內頂尖的配音演員,之前已經播出的兩期中,她也曾小試牛刀,讓大家領略了她的不凡功力。
雖然說主持水平一般,綜藝感稍弱,有時候反應慢,被一些牛逼的嘉賓在互動時完全碾壓,但因為她的性格特質就比較軟萌,反而顯得頗為可愛。
主持人這個職業,弱于嘉賓并不是什么難堪的事。
不過分搶戲,人家才會更期待你的戲。
董晚晴播報道:“最后一位,四號嘉賓,有請超文少殺為我們帶來經典之聲…”
曹一方走到配音位,調整了一下麥克風的高度。
拉到最低,然后蹲下。
余菁等人都見怪不怪,禮貌性鼓掌。
他先吐槽了一句:“雖然主持人全程沒有報對過哪怕一次我的名號…但我還是要跟你道個歉。”
這一點觀眾早就想吐槽了,這時三號嘉賓親口提及,頓時哄堂大笑。
董晚晴卻一愣,肉臉繼續紅:“啊,真的嗎…抱歉抱歉…呃,可是你為什么要跟我道歉?”
曹一方淡淡道:“因為我會把臺詞更改少許。”
董晚晴不知道曹一方為何要臨時改臺詞,不過她也不在意,反正她按照臺詞來走就行,在自己的領域,比主持可自信多了:“沒關系,作為一個專業的配音演員,我不會被你帶跑的。”
“好。”曹一方干脆道:“來吧。”
“經典之聲。”董晚晴提氣:“沉默的羔羊。”
舞臺的大屏幕上,畫面轉換,出現了一個三面磚石,一面玻璃的牢房,隨著鏡頭推進,牢房里那位眼窩深陷的中年男人,正筆直的站立,興致盎然的看著來者。
曹一方蹲得很低,配音道:“早安。”
很尋常的聲音,一個普普通通中年男人的聲音,最多只是精神了點。
董晚晴標準的譯制腔出現:“萊達醫生,我叫克里斯史達林,我可以和你說幾句嗎?”
畫面中,漢尼拔一瞬不瞬的盯著眼前的實習女特工,笑容優雅又危險:“克勞富讓你來的是吧?”
曹一方臺本上的原句是:你是克勞富的人,是嗎?
觀眾暫時沒有感覺到什么不同,他們看到的畫面是沒有字幕的,只是隱隱覺得有點違和,因為他們先入為主的印象里,外國人說話,如果是中文配音,必須是譯制腔,不然就不對勁。
不過曹一方的控制入微的聲線,暫時彌補了這一點。
優雅的重低音,一切盡在掌握的滋味。
董晚晴:“是的。”
曹一方:“我可以看看你的證件么?”
依舊彬彬有禮。
畫面中,萌新女特工:“當然可以。”
她拿出了證件,遠遠的呈現,漢尼拔的表情似乎永遠病態而沉靜,他說:“看不清,抱歉。”
“過來點。”
“再過來點。”
仿佛被關在閘籠里的猛獸在引誘新鮮的食材,危險感隨著誘惑性的聲音,從畫面中往外彌散開去。
與之前的嘉賓配音不同,觀眾們的注意力不受控制的被動轉移。
從嘉賓的聲音上,轉移到了劇情之中,他們自己都沒有發現。
錄音間里另外三個人這時特別安靜,都在看著一旁蹲在地上的曹一方。
除了蹲下這點不符,曹一方其他的方面,無論是面部表情還是身體語言,都在完美復刻畫面里的漢尼拔。
隨著對話深入,董晚晴身體繃得越來越緊,她感受到了劇情中,那個優雅而殘忍的魔鬼帶來的壓力。
她到現在,也沒注意到曹一方的配音有太大的不同,只是覺得很投入。
劇情里的漢尼拔,正在用心理施壓打破萌新女特工的心理防線。
“你拿個快過期的證件框我?小姑娘,吹牛會長出長鼻子喲。”
董晚晴:“我還在受訓中。”
曹一方輕佻的語氣一收,沉聲道:“克勞富找個實習生來陪我玩?”
董晚晴:“是的,我是個學生,我是來向你學習的,也許你可以決定,我是否夠資格這樣做。”
曹一方饒有興致的嗯了一聲,嘲弄的語氣:“睜著眼說瞎話的小姑娘。”
他和漢尼拔融為一體,完全掌控節奏,“坐,放松。”
接下來一路順下去,這一段臺詞平緩無奇,既沒有過于驚艷,也毫不違和,觀眾只是沉浸在漢尼拔的強大氣場里,仿佛在看一場電影。
“我的鼻子也很靈。”
“你要拿這份狗屁不通的心理問卷來分析我?”
“你挺有上進心的是吧?”
“名牌包搭著路邊攤買的打折促銷款皮鞋,你看著像什么?”
“土鱉。”
“一個想融入大城市,自以為有點品味的鄉下土鱉。”
“雖然你家庭條件還行,勉強算是衣食無憂吧,但你還是混在社會底層,想裝成精英階層,卻從骨子里透出窮酸氣…我說過我鼻子挺靈的。”
“你想藏著你的鄉下口音。”
“西維吉尼亞州的口音。”
“你爸肯定是個挖礦的,每天回家都臭的像茅坑吧?”
“我仿佛能看見,那些小流氓是怎么上你的,隨便幾句甜言蜜語能把你約出去,然后在車后座把手伸進你衣服亂摸…你只想離開小地方,哪里都行,結果走到了FBI。”
結束。
曹一方最后的配音越來越輕,像是毒蛇在吐著信子,麥克風傳出了嘶嘶聲。
觀眾響起雷鳴般的掌聲,他們并不知道好在哪里,只知道這一段配音貌似很準確,聲音也很有魅力,完全符合劇中人物。
董晚晴卻在發呆,董小呆的綽號不是白來的。
剛剛她主要沉浸在自己的臺詞中,但是在對話的過程中,她最清晰的感覺到,兩種不同配音方式的沖擊越來越明顯。
董晚晴謹記電視臺的要求,得給新生班一點發揮的空間,于是把問題拋給他們:“你們感覺三號嘉賓配得像不像?”
某女激動道:“太像了!怎么做到的,明明是國語配音,但聽起來沒有什么距離感誒。”
某男舉手發言:“我記得剛剛三號老師說要改一些臺詞,我能不能要求,三號老師把改動的部分說一下?”
董晚晴問道:“三號老師,可以嗎?”
曹一方稍微有點猶豫,因為他估計會有一些爭議。
不過他還是道:“沒問題,我簡單的說一下。”
這回他用了翻譯腔:“你是克勞富的人,是嗎?”
“可否看看你的證件?”
“靠近一點,勞煩你。”
“再近一點。”
“一周后就到期了,你不是真的聯邦調查局探員吧?”
“克勞富派個見習生來見我?”
“你很不老實呢,史達林探員。”
“請你坐下。”
“可你知道,你拿著那個高級皮包,和穿著廉價鞋子像個什么?”
“你像個土包子。”
“一個干凈、忙碌、帶點品味的土包子。”
“雖然你衣食無憂的成長…你不外乎是個白種底下層的人…”
“你的父親是個礦工嗎?那盞燈可有令他滿身臭氣?”
“我知道那些男孩兒怎樣迅速搭上你…”
曹一方還沒全部說完,就被打斷了。
新生班某女舉手,臉上帶著質疑:“我有問題想問一下三號老師。”
曹一方停了下來,依舊用少年聲偽裝,他其實知道對方會說什么:“放。”
某女一愣,隨后聽觀眾又笑了起來,她才明白這個字是什么意思,她有點慍怒,覺得這人實在太不尊重自己了。
她理直氣壯的說道:“我覺得三號老師你這樣改臺詞是有問題的。”
曹一方:“哦?”
“我聽了一下,很多臺詞的本意,完全被你修改了。”
她繼續道:“而且我覺得…好像原來的翻譯更原汁原味的道出了漢尼拔的貴族氣質,你修改后就顯得…過于普通了,那你修改臺詞的意義又在哪里?而且我覺得你剛才用譯制腔說出來的臺詞,明顯更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