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恩在下班的時候,接到了來自帕斯卡爾博士的“壞消息”。對于使用康復者血清的標準,他也沒有什么頭緒。
“從這種感染性疾病的機制來看,我個人建議至少應該在病人轉為危重癥之前,使用康復者血清。”雖然沒有頭緒,但“經驗性”的看法,帕斯卡爾瑞博士還是有的。更重要的是,這個看法還和孫立恩自己的高度一致。“對于危重癥患者而言,威脅他們生命的最主要因素已經不是病毒感染了,而是病毒感染所導致的免疫損傷。”
“這一點可以用我們之前談過的托珠單抗控制。”孫立恩答道,“托珠單抗的臨床試用請求已經批了,我昨天已經給第一批病人用過了。”
“那給他們使用康復者血漿的意義就不是那么大了。”帕斯卡爾博士說道,“康復者血漿的意義是快速減少他們體內的病毒載量,而快速減少載量的目的則是為了減少他們肺部的損傷——從現在的情況來看,他們的肺部損傷主要是由免疫系統過度反應造成的。”
“所以,康復者血清應該給與那些不適用于托珠單抗的患者。”孫立恩恍然大悟,這一下就排除了不少病人了。
“同時,還應該避免病程過長的患者。”電話那頭的帕斯卡爾博士提醒道,“病程太長,就算他們本身免疫功能低下,病毒造成的損傷也已經形成了。”
后半句話,帕斯卡爾博士沒有明說,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給這樣的病人使用康復者血漿,就算清除了他們體內的病毒也于事無補,對眾多器官造成的損傷已成定局。這就像是往一棵樹上釘釘子。停止了釘釘子的動作,并且往外拔釘子對樹木而言始終是件好事。但并不是每一棵樹都能夠耐受的住釘子所造成的損傷。
對于那些已經很…虛弱的樹木而言,釘子拔或者不拔已經沒有什么區別了。它們最終都抗不過去。
既然意義不大,那就不要把珍貴的康復者血漿用在這些病人身上。這就是帕斯卡爾博士的意思。
“…行,我知道了。”雖然情感上不太能接受,但孫立恩自己也明白,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往好處想,阻止其他病人從重癥轉為危重癥,至少還能節約一些醫療資源出來。這些多出來的醫療資源就可以用于已經發展為危重癥的患者們的治療。
至少能讓這些病人最后一程走的…稍微舒服一點。
孫立恩掛了電話,轉頭找到了過來接班的李承平教授。并且把自己和帕斯卡爾博士討論的方案和李教授傳達了一下。
“這個方案沒什么問題。”李承平教授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孫立恩的方案完成度確實很高,既考慮到了患者的耐受能力,同時也考慮到了血漿的寶貴程度。更重要的是,這套方案還不光只是四平八穩——它還平衡到了對“不適宜接受血漿治療”的患者。
“我和呂主任再碰一碰,如果沒有問題的話,咱們就先照這個實施。”孫立恩點了點頭道,“李老師之前說的那臺ECMO什么時候能到位?”
“我再催一催。”一提到這個,李承平教授就一臉的無奈,“他們院里要借ECMO出來,手續多的要死。而且院領導也有些…太小家子氣。瓶瓶罐罐的,這個舍不得那個不能放——他們自己又沒有能用ECMO的醫生!”
孫立恩忽然有些恍然,面前的李承平教授的形象頓時和劉堂春高度重合在了一起。
“總之,孫主任你放心。”李承平罵了幾句云鶴的醫院管理者之后脾氣稍微順了些。他對孫立恩拍著胸脯道,“就算是帶人去搶,這套ECMO我也給你搶回來。咱老李說話算話,他們要是敢不給,我就去云鶴衛健委告狀。”
前腳說要搶,后腳就“溫和”的變成了告狀。這樣的變化終于讓孫立恩眼中的重影稍微黯淡了一些——如果劉堂春要說去搶,那可真的是要搶的。孫立恩甚至已經看到了這么一個場面,跟著劉院長一起去的人里必然會有護士小郭和韓文平主任。在這兩大“鎮場神獸”的看護下,劉堂春如入無人之境,帶著一票人上上下下把這家舍不得ECMO的醫院翻了個遍。在帶走設備和大量耗材的同時,說不定還得順手挖上兩個年輕有為的醫生以泄心中怒火。
孫立恩和李承平教授又聊了兩句,然后才轉身和其他醫生們一起離開了北五區。坐在班車上,孫立恩有些困惑自己剛才為什么會突然想到劉堂春,為什么在想象中被劉院長和其他一群四院醫生“洗劫一空”的醫院看起來那么像寧遠市第二中心醫院。
琢磨了幾分鐘,看到空空蕩蕩的街道,以及街道遠處被橘紅色水馬封閉起來的居民區時,孫立恩恍然大悟。
他想家了。
離開寧遠已經四天了。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孫立恩帶著一百多名醫護工作人員——其中八十多人以前連面都沒見過——和一種陌生的,人類首次遭遇的病毒作戰。陳書記對孫立恩說這些同事們“一個都不能少”、宋文對孫立恩說“這是一場戰爭”、而那些病人…那些被感染了病毒的患者用眼神和生命體征向孫立恩說“救救我”。
他的壓力太大了。雖然腦子里從來沒有想過,但潛意識里,家總是一個讓人放松和安心的地方。在承受壓力的時候,人很容易開始想家。
孫立恩嘆了口氣,他想念的不光是自己在寧遠的家。他想念的,同時還有那個沒有這么多壓力的地方。
或者說,他懷念的是那個新型冠狀病毒還未流行于世界,沒有這么多患者,沒有滿眼的警告標志,沒有這么多需要短時間作出決定患者生死的日子。
晃晃悠悠的坐在班車上向外看,孫立恩忽然隱約好像聽到了什么聲音。
開著車的司機大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拉開車窗聽了兩耳朵。隨后,他一腳剎車,把班車直接停在了路邊——路邊距離被水馬擋住的居民區不算太遠,大約也就一二十米的距離。
車上半夢半醒的醫護工作人員們被這一腳剎車嚇了一跳。所有人都從夢境里醒了過來,然后一臉驚恐的看著車外。他們以為車輛出了什么事故。
司機師傅停穩了車,把客艙的門一打開,自己就竄了下去。過了幾秒鐘,孫立恩看到這位司機師傅站在水馬外面半仰著頭,腦袋一動不動,身體有些輕微晃動。
一絲聲音順著車門飄了進來。這個聲音的節奏和音調很熟悉,熟悉到讓孫立恩有些驚訝。
外面…好像正在唱國歌。
議論聲頓時在車廂里響了起來,過了幾秒鐘,車里的醫護工作人員們達成了一個共識——下車看看去。
二十幾號人走下班車,在街道上回蕩的聲音切切實實的傳入了所有人的耳朵里。這的確是國歌,雖然聽起來有些跑調,聽起來有些節奏不對,甚至聽起來有些破音。
但至少孫立恩突然覺得,自己的靈魂被一擊重錘砸中。他甚至感覺自己的雙手正在戰栗,渾身上下都有些發抖。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國歌聲在云鶴的街道上回蕩著,下了車的醫生和護士們也開始唱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似乎隨著歌聲,之前的疲憊和壓力全都飄上了天空。
孫立恩也參與到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大合唱中。他幾乎用盡了自己的所有力氣,扯著嗓子跟著唱著,“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他跟著唱歌,跟著用盡全力,跟著其他的同事們一樣,淚流滿面。
“起來,起來,起來!”
“我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合唱進入到了結尾。歌聲停了下來,但更大的聲音從居民區里傳了出來。
“云鶴加油!”“中國加油!”“我們一定能贏!”巨大的聲浪混雜著,帶著強大的信念和力量,響徹在云鶴的街道上。似乎正有億萬人朝著不公且卑劣的命運發出怒吼——我們絕不退縮,勝利必將屬于我們!
一開始停車的司機大哥跟著也喊了幾句,然后轉過頭來才看到自己拉著的醫生們也站在身后。他連忙走了過來,不好意思道,“我家就在這里,聽著鄰居們唱歌一時沒忍住…”
“國歌,就得讓大家一起唱才是那個味道。”孫立恩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然后笑著感慨道,“云鶴…確實是個英雄的城市,人民也是英雄的人民。”
“你們才是英雄。”司機大哥認真說道,“這個時候能來云鶴幫我們過關的,都是大英雄。”
其他的醫生們開始逐漸上車,孫立恩對司機大哥說道,“人民才是英雄,你也聽見了吧?剛才那陣震耳欲聾的呼聲。”
司機大哥點了點頭,他有些擔心的問道,“醫生,我們…能贏的吧?”
“為什么不能?當然能!”孫立恩從來沒有這么充滿信心過,“就憑著剛才的國歌,憑著大哥你剛才停車下來的舉動,我們肯定能贏,也一定會贏!這個世界上,要是連我們都贏不了,那就沒有一個國家能夠戰勝這種疾病。我們,一定能打贏這場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