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過年了,整個治療組包括孫立恩在內,甚至連帕斯卡爾博士和布魯恩都沉浸在“即將放假”的喜悅中。當然,袁平安就沒這么好的運氣了——按照排班規劃,從年三十到初六,他都得在四院里全程待命,時刻準備著接收病人,總的來說,急診醫生沒人權,而急診科的住院總醫師,連被人道對待的權利都沒有。
“下個禮拜就放假,你們打算去哪兒玩一玩?”小會議室里,正在熱火朝天的展開著關于放假的討論。周策和徐有容正在討論要不要參加年底的高中同學會。而另一邊布魯恩則在看著地圖,似乎打算開著自己的摩托車去一趟更遠的北方,滿足一下一個德克薩斯人想看大雪的心愿——寧遠的雪下了就化,這看起來也太不過癮了。還是要往北走,去看看和馬薩諸塞州一樣的雪景。
“我準備回家。”對于帕斯卡爾博士的提問,只有孫立恩認真回答著,“畢竟之前回家的時候,連一個禮拜都沒待滿,和我父母見了兩面就趕回來了。”
帕斯卡爾笑了起來,“不管是哪個國家,度過節日的時候果然還是應該和家人在一起才對嘛。”他想了想道,“我打算帶著孩子們去蜀地,帶著他們去看熊貓。”
家長里短的聊天天然透著一股親切感和放松感,而這也是平常醫生的聊天內容中很少能出現的內容。外科手術之前的醫生們或許還有時間聊上兩句放松一下,但對于急診醫生們來說,這是真的難得。
“院感最近又在緊張了。”另一邊和徐有容說著話的周策忽然提到了一個和工作有關的話題,“你們神外前天做了個手術,兩天之后患者突然在ICU里發了肺炎。”
“肺炎?”徐有容皺著眉頭想了想,她倒是沒聽到過這個消息,“怎么把院感又搞緊張了?是MRSA(耐甲氧西林金黃葡萄球菌)感染?”
耐甲氧西林金黃葡萄球菌屬于醫院內獲得性肺炎中最嚴重的那一類。除了疾病本身進展極快,后果極其嚴重以外,“僅對萬古霉素敏感”這一點,就足夠院感方面著急了。而金黃葡萄球菌的院內流行,會對其他住院治療的患者同樣造成極大威脅。一個不小心,可能就要有人因此喪命。也難怪四院的院感部門會緊張起來。
“不像。”周策搖了搖頭,“C反應蛋白和D二聚體都升高,還有淋巴細胞減少,白細胞總數正常,感覺像是病毒感染。”
孫立恩豎起了耳朵,前面提到的MRSA他還沒什么感覺——又不是沒治過。但病毒感染就不一樣了。作為最小的微生物,病毒本身結構簡單,體積極小,防護起來就比細菌要麻煩的多。更要命的是,世界上并沒有什么“廣譜抗病毒藥”。沒有任何一種藥物是可以對所有病毒都起效的。就算是曾經的一線抗病毒藥物利巴韋林,也僅僅是在體外環境下對多種病毒繁殖有抑制作用。而在體內環境下效果欠佳,甚至可能出現嚴重的副作用。
如果出現了病毒感染,那治療手段就會非常有限。而且還可能出現更嚴重的院內傳播感染。由于病毒結構簡單,因此它的生命力也要比細菌真菌和寄生蟲更強——越是簡單的結構,越不容易被其他因素影響——如果在院內出現了不受控的病毒傳播,后果不堪設想。
“說到病毒感染…”徐有容忽然看向了孫立恩,“你那個侄子怎么樣了?出院了吧?”
小王天之前因為巨細胞病毒感染而被送入四院NICU治療,如今黃疸已經得到了完全控制。他很幸運,沒有什么嚴重的后遺癥。小朋友已經于兩天前出院了。
“出院了。”孫立恩有些感慨,“院感工作真的不敢有放松,一旦這方面出了問題,代價就會沉重到令人無法接受的地步。”
小王天活下來了,而常寧市婦幼保健院的另外幾個孩子卻沒有那么幸運。因為院感問題,三個剛剛出生的孩子就這么丟了性命。這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所以…院感那邊怎么說?”孫立恩很自然的介入到了周策和徐有容的話題里,“他們現在懷疑是什么問題?”
“目前最大的懷疑對象是腺病毒。”周策答道,“院感和感染科會診了一下,先給患者用上了利巴韋林。”
孫立恩點了點頭,腺病毒感染肺炎…腺病毒?他睜大了眼睛,“腺病毒院內傳播?”
“對啊。”周策還沒反應過來出了什么問題,“院感目前懷疑的就是這個。”
“在ICU里,有腺病毒感染病例?”孫立恩皺起了眉頭,腺病毒的感染速度很快,從進入身體到發病,基本不超過一天時間。而且,以腺病毒的傳播力來看,如果ICU里那個剛做完神經外科患者是在ICU里被腺病毒感染的,那么在他發病前后,會有多名患者也被發病才對。“院感這么緊張…但是這只有這一例病人表現出了病毒性肺炎?”
周策緩慢的點了點頭,他也察覺到了這里面好像有些不對勁的地方。“這個病程不太對勁,好像…有點慢?”
“是慢了。”徐有容想了想道,“我去問問看這個患者的主刀醫生是誰。”說完,她就走出門外打電話去了。
布魯恩博士撓了撓有些發癢的下巴,向著帕斯卡爾博士問道,“他們在說什么?”腺病毒這個詞他聽不太懂,幾個ICU倒是聽明白了。但幾個人聊天的時候說話速度實在是太快,就憑他這個三把刀的中文水平,還真是不太明白具體的內容。
“他們懷疑…院內出現流行趨勢的病毒,并不是腺病毒。”帕斯卡爾博士總結道,“孫醫生,你覺得這里面有問題?”后半句話,他是朝著孫立恩問的。
“肯定有問題,但我不知道這個問題能有多嚴重。”孫立恩答道,“你們先待著,我去一趟神外看看情況。袁醫生,病人就拜托你了。”
袁平安無奈的聳了聳肩膀,“你是領導,你說了算。”
孫立恩出門的時候拎上了自己的N95口罩,同時還對自己的組員們強調道,“既然可能有院內病毒流行,那大家就一定要做好個人保護。口罩手套千萬別忘了。”
剛走出小會議室的門,孫立恩就看到了面色有些凝重的徐有容,“主刀的是董昕老師,他現在在呼吸內科。”
“他去呼吸內科干啥?會診?”孫立恩還沒明白過來徐有容的話是什么意思,“黃主任那邊有什么病人需要找神外會診的?”
“他不是會診,是去看病的。”徐有容搖了搖頭,“董老師說自己有呼吸困難,干咳,渾身無力的癥狀,今天上午住進了呼吸內科的住院病房接受檢查和治療。”
“走,去看看。”孫立恩毫不猶豫的往住院部走去,他心里總覺著有點不對勁,有點說不上來的別扭感覺。一方面,他不相信可能引發四院院感部門如此緊張的只是一個腺病毒感染的散發病例。另一方面,他也不認為腺病毒會發病這么慢。
這不像是腺病毒…孫立恩皺著眉頭,加快了自己的腳步。董昕醫生是個很負責也很有人文主義情懷的醫生。他覺得,自己應該為同事做些什么。
剛踏入呼吸內科所在的住院部八樓,孫立恩就又看到了那熟悉的警示。仿佛一道巨大的警戒線一般,橫貫在進入住院部的門口。
“警告,高傳播風險”,“警告,致命風險”,“警告,病原體變異風險”。
孫立恩瞇起了眼睛,然后默默戴上了自己的口罩以及護目鏡。
禽流感是高傳播風險,肺鼠疫是高傳播高致命風險,那么這個帶著“病原體變異風險”的…又是什么呢?
“孫、孫孫…孫醫生?”沒戴口罩的黃文慧主任正好路過門口,她看著全副武裝的孫立恩,一時間竟然有些緊張甚至結巴。
孫立恩看著黃文慧沒有說話,而她頭上的狀態欄則給了孫立恩一個證實自己擔心的機會。
“黃文慧,女,39歲,????冠狀病毒感染。”
不是腺病毒…孫立恩倒吸了一口冷氣,冠狀病毒這四個字,仿佛一道驚雷似的,讓他渾身僵硬不能動彈。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炎熱的夏天,那場牽動了全國的瘟疫,那個帶走了兩個舅舅的冠狀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