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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夏陽扶荔

“異音同至聽,殊響俱清越。”石門巖上宿  悠揚的琴聲在樹林間的某處響起,琴音依舊清越悅耳,清風依舊在林間穿梭伴奏,然而少了一人清唱的歌喉,倒更顯輕靈飄逸。

  扶荔宮主要是用來種植南方佳木異樹的園囿,占地雖廣,但建筑卻不多。由于這里秋季的銀杏受皇帝喜愛,上林苑令甚至請少府撥了筆款項,將扶荔宮的幾處臺閣基址稍稍修葺,以供皇帝隨時游憩。

  董皇后一行人走在幾株楓樹下,百無聊賴的賞著楓葉,她一點兒也不喜歡眼前這些呆板筆直的木頭。皇帝這次說是帶掖庭諸人出來散心,說到底還不是為了滿足宋都的愿望?一想到這里,董皇后內心便嫉恨無比,如今宋都的肚子一天天的變大,皇帝流連在宋都宮中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饒是宮中新選了一批采女,也僅僅只是將其中一個吳莧封為宮人這還是看在其叔伯吳匡為國捐軀,死在交州的緣故。

  長御有些憤憤不平,一邊攙著董皇后,一邊抱怨似的說道:“瞧她來時一路上得意的樣子,不過坐在后面的車上,笑聲卻能傳到前面來!”

  董皇后默不答語,她走到一株高高的楓樹下,終于像是耐不住性子,停下了腳步,冷冷的問道:“少說些閑話,命你打聽的事呢?做了沒有?”董皇后掙開長御扶著的手,往旁邊輕挪了半步,側對著長御,長而圓的面容沉了下來,不怒自威。

  她的語氣非同一般的冰冷,似乎在極力克制著某種常年維持的冷靜情緒,隱隱間更是有種殺意,哪怕是初夏的季節,長御迎上董皇后的這道目光后也仍不可避免的抖顫了一下。她迅速的低下頭去,語速極快的說道:“殿下的囑咐,奴婢豈敢不效力的?自從宋貴人有孕之后起,奴婢每天都會過去問候起居,貴人雖的不樂意見奴婢,但也不敢驅逐,奴婢這才得以探聽張望…”

  董皇后聽著對方絮絮叨叨的訴說苦勞,重重的舒了口氣,沒有言語。在其身后有一名身材嬌小的宮女卻在此刻迎了上來,主動又體貼的攙起了董皇后的手臂,此人正是郭女王。

  只聽長御接著說道:“后來,奴婢僥幸尋到一名宋貴人宮中的宮婢,仔細打聽了一番。原來在最初,國家與宋貴人敦倫之前,先飲了酒。”

  “我本也覺得奇怪。”董皇后靜了片刻,終于抬抬手,示意一干隨侍宮人往遠處散去,直到他們走到視線所及、而又聽不到的地方,她這才對長御說道:“陛下昔年曾對本宮談起,人尚未長成,便著急敦倫,會極大的損傷身體基本。是故本宮與…”她說到這里時,忽的收了口,冰霜似的臉上居然有一絲消融的跡象:“宋貴人比陛下要小一歲,如今卻已然懷孕。若非是陛下食言,那就是當晚難以自控,不得而為之。”

  她的想法頗有一番自我寬解的味道,當初皇帝與她說好了要等待長成才能夫妻敦倫,董皇后照搬了,如今宋都卻儼然推翻了皇帝先前的說法。除非是皇帝故意拿這話哄騙董皇后,不然,就是宋都用了別的法子讓皇帝禁不住誘惑,將那番養生的話拋之腦后。

  董皇后自然不肯相信是皇帝哄騙了她這樣只會讓她對宋都愈加妒恨。而這些年的同床共枕,董皇后也算是了解了皇帝不少生活習慣,皇帝不酗酒、不好色、更從不嘗試新奇的食物,每隔幾天就會在上林苑與一干殿前郎騎馬射獵,近年來還找華佗學了五禽戲,每日清早演練不輟。這種種做派,董皇后實在不能不把皇帝所言‘人為長成不宜敦倫’的話當真,是故排出這一點因由之后,能夠讓皇帝對宋都心起欲念,付諸行動的,必然是有外力作祟。

  這個外力,想必就是那酒了。

  “陛下極少飲酒,便是正旦大朝受百官朝賀,也是微醺而已。”董皇后疑心道:“當晚究竟是何事,竟然喝成這樣?”

  “這正是要稟報殿下的了!”長御說到這里便停了下來,她面色不悅的看了郭女王一眼。

  董皇后會意,她在心里躊躇了一陣,郭女王這些日子以來甚是聰明懂事,小小年紀,用起來卻比任何人都要貼心。只是她雖是自己家里送來的,但并沒有經過時間的考驗,還不能斷定對方的忠心。想到這里,董皇后留意到長御的臉色,語氣一寬,對郭女王說道:“郭照,你先退下吧。”

  “謹諾,走了這么久,奴婢剛好想為殿下烹碗茶喝呢。”郭女王很爽快的答應一聲,毫不拖泥帶水的轉身欲走,似乎對此事不感任何興趣。

  董皇后看了她一眼,淡淡吩咐道:“嗯,多烹一些,陛下常夸你烹的茶好。”

  郭女王屈膝行了一禮,步履盈盈的轉身退下了。

  長御深深地看著郭女王離去的背影,忽然對董皇后提醒道:“此人入宮之前從未聽過善烹茶…烹茶一道,還是這幾年從高門大族里才傳開的,郭照一直在董府,以前如何學得?必是入宮之后,見上有所好,著意專攻此道。此女年紀不大,心計卻深,殿下不可不防。”

  “我會放在心上的。”話是這么說,董皇后卻沒有太把郭女王當回事,對方只是一個宮婢,家道中落,縱然有些姿色,但尚未長開,誰還能瞧上她?而當務之急,還是要議論宋都如何魅惑君王的事:“剛才沒說完的話,你接著說。”

  長御這回不敢賣關子,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奴婢尋到的那名宮婢每日只是灑掃庭除,無法進得內室,奴婢也是許諾了讓她到椒房殿來,其這才愿意打聽。那碗陛下與宋貴人飲酒,酒不過尋常釀造、量不過一爵,最后卻…其中關竅,便在盛酒的酒器。”

  “酒器?”董皇后疑道:“酒器有何不同之處?”

  “據說那是一只南海產的香螺,足足有手掌大,是宋貴人之父從宮外送來的珍寶。”長御順著這條線很快便打聽清楚,輕聲說道:“宋貴人倒是不如何,反倒是其身邊的郭采女卻珍而藏之,誰也不許碰,往常也不見用過,唯獨陛下來的那天便借著慶賀東征大勝的由頭用了…這里頭就是蹊蹺。”

  “香螺卮…”董皇后眼中露出些許憎恨,更有一絲貪婪之色一閃而過。

  林間的清風徐來,悠揚的琴曲仍在不知疲倦的彈奏著,董皇后不通音律,也不知這仍是上一首琴曲,還是早已更換了曲調。

  在另一邊,吳莧正漫無邊際的四處走著,扶荔宮蒼翠的樹木、清新的空氣、極度貼近自然的景致并沒有提起她的半分興趣。直到如今,吳莧仍舊不能接受自己在那么多采女之中驟然被封為宮人的事實,想起入宮前自己的打算,本想安安分分的做個宮女,到時候了再出個尋個門第議論婚事。

  誰知道她那兩個兄長、甚至是叔父吳匡,絞盡腦汁的想讓她得到皇帝青睞,留在宮中,結果不得其法。如今卻因吳匡的死而促成此事,若是吳匡泉下有知,也不知會作何感想。

  想到這里,吳莧苦笑一聲,難道自己真如年幼時遇見的那個方士所言,有大貴之相?自己好不容易躲開了嫌人的王輔,入得宮來,誰知卻再也出不去了。這其中也不知是因緣際會,還是早有注定。

  光武中興以來,將宮闈去繁為簡,自皇后以下,單只設了貴人、美人、宮人與采女四階,后來采女被皇帝改成一殿宮女之首,妃嬪的近侍,宮人變成了最低等級的妃嬪。吳莧作為宮人,身邊沒有多少貼心的宮女宦官,在路上走著走著,居然將要走到董皇后那里都還沒發覺。

  幸好有人在吳莧出神時及時伸手拉住了她,那人舉止嫻雅,雖同樣是靠近董皇后等人所在,卻落落大方的將吳莧牽走:“走路可得留心,切莫一頭撞上了。”

  吳莧恍然醒悟,這才發覺自己差點走過去打攪到董皇后與長御的私語,幸好對方談得認真、四周又有不少楓樹,這才避免了尷尬。

  回過神后,吳莧方才打量起眼前替她解圍的人,肌膚瑩潤,臉若銀盆,一身流裙飄飄似仙,她驚訝的張口道:“你…”

  “雖只見了一面,卻是忘了我?”那人用手絹貼著嘴角,盈盈一笑。

  宮中能有如此神仙樣貌的,還能有誰?吳莧那里能忘?只是她想心里想問的卻是對方為何也在此處,但既是這么說,她也不便問了:“妾豈敢忘甄貴人。”

  “你見了我都要行這樣的禮,何況是見皇后?幸而我攔住了你,省卻了一樁麻煩,走,我們到別處說去。”甄姬很親熱的拉起吳莧的手,占據主動,將吳莧帶離這片是非之地,只是臨了,她似若無意的回頭望董皇后的方向看了一眼。

  在楓樹之下,長御正試圖建議董皇后先發制人,立即將此事告訴皇帝。如今宋貴人與郭采女恰好都在上林苑,沒有防備,只要派人火速趕回未央宮,翻檢一通,不出意外就能得到那只香螺卮。之后無論宋貴人再得寵幸,皇帝盛怒之下,也不會輕易饒了她。

  董皇后目光中閃爍著意味不明的神采,只要皇帝同意放手讓她去查,那香螺卮里究竟有沒有東西都不重要。但問題在于,皇帝會有幾分相信她所說的話?會不會在宋都懷孕正當恩寵的時候放手讓董皇后這么去做?

  長御的建議雖好,但實行起來并不簡單,董皇后在這個時候不敢輕率,其實當她知道宋都或者郭采女與宋氏的把戲后,心里就已經冷靜下來了。像是獅虎眼看著獵物走入陷阱,反而沉住了氣。

  “你知道,如果有人要動我,會怎么做?”董皇后沒有先提這一茬,反而沒來由的說道。

  長御心里有些莫名,聽到這個問題后又吃了一驚,說道:“殿下如何提起這個了?如今殿下在宮中早立威信,旁人無不懾服。驃騎將軍既是天子丈人、又是舅氏,在朝中也是甚有聲勢,羽翼無數,有誰還能動得了殿下?”

  “劉氏的皇后,是那么好做的么?”董皇后忽然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何況是元后…”

  這些年她也耳濡目染的讀了些經史,歷代后妃若不是外家強勢,很少有善始善終的,每當看到那些外戚強大、最后卻身敗名裂的皇后時,董皇后便膽戰心驚。她明知道這些事根本不可能在自己身上發生,但還是心有余悸。

  所以董皇后也適當收斂了鋒芒,盡量不重蹈前人的覆轍,又幾次三番的勸說父親董承,讓他以前人為戒,可惜女勸父,董承往往不聽。

  長御見董皇后忽然神情低落,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只得靜靜地侍立在一旁。忽然,她眼角余光似乎瞥見了不遠處似乎有衣袂擺動,看那陣勢,像是妃嬪經過。還沒等她想看清對方是誰,耳旁卻又傳來了董皇后的聲音:

  “要除根,得先剪除枝葉。”董皇后伸手摩挲著楓樹纖弱的枝條,順著枝條往上,手腕輕一用力,便折下一支楓葉:“如今宋泓官至左中郎將,掌左署郎選舉,身旁又有一群看人眼色之徒,勢力不小。”

  “所以,得請驃騎將軍先設法動一動宋泓,然后才能…”長御明白了過來,張口接過話頭。

  董皇后輕看了對方一眼,不再多言,然而接下來的話雙方都已了然于心,自然是慢慢地向皇帝透口風。在董皇后看來,這里最重要的是,她得先弄清楚,以皇帝的精明謹慎,究竟有沒有對那晚的異常起疑心。

  若是沒有,那就引他起。

  “殿下。”這時郭女王已回來遠遠地一株樹下,輕聲說道:“茶已烹好了,國家那邊也正在傳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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