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袁紹在席榻上艱難的喘著氣,原本簇擁在他身旁的一群人早已見勢不妙悄然散去了,郭圖徘徊在殿柱邊,尚在走與不走之間,逄紀卻以讓袁紹、袁術兄弟敘舊之名借機退下了。
這時有一貌美的年輕侍妾從殿外哭泣著跑了進來,卻是說袁紹的幼子袁買生了場重病、高燒不斷,醫者不能救治,特意哭喊著求袁紹派人在城中搜羅良醫為兒子治病。
袁紹方才想起來自己尚未絕后,還有一個病懨懨的孺子留存于世,他眼里的神采不由亮了幾分,可旋即又滅了下去:“此天意亡我袁氏,豈可活乎?豈可活乎!”
那侍妾卻不管這些,她是袁買的生母,一心只想著為兒子治病。她哭哭啼啼的繼續懇求著,未等袁術不耐煩,其后又大步走來一名中年婦人拉扯著侍妾的頭發,硬生生的將其往后拖走,緊跟著又有幾名婢女上前對侍妾拳打腳踢。
中年婦人正式袁紹的繼室劉夫人,同時也是袁譚與袁尚的生母,她生性酷妒,以往便嫉妒侍妾年輕貌美受寵愛,如今失了理智,又是這樣的關頭,她再也忍受不住往日積壓的妒火:“你這個賤婦!袁公的身子你不去關切,到關心你那四五歲的庶子!”
袁紹聽到‘庶子’兩個字,呼吸突然間急促起來,面色漲紅,似乎想說些什么。袁術看在眼里,難得的為他說了句話,上前呵斥道:“你在胡說什么?快下去!”
劉夫人這才有所顧忌,悻悻的住了口,然而在見到自己兩個兒子的首級后又失控的放聲大哭著,聲音哀嚎又悲切,袁術聽得一陣厭煩,立即拿出袁氏嫡子的風范要人將劉夫人推出去。可此間都是袁紹的人,袁氏舊人多不認他這個打敗了仗又帶著侄子首級放回的嫡子,一時弄得袁術很難堪,劉夫人見狀,哭的更大聲了。
“滾出去!”卻是袁紹突然發威,狠狠地捶了一下席榻。
他這一聲頗有氣勢,唬得劉夫人又哭又鬧的走了。
殿上這時已經沒有什么人了,郭圖、逄紀等人因為城外大軍再度攻城而借口離去,只留下陳逸、耿苞兩個親信陪著袁氏兄弟長吁短嘆。
逃命似的走出殿后,郭圖才松了口氣,逄紀便握住了他的手腕,在他身邊除了不少潁川同鄉,甚至連廣陵人陳琳都在其中。逄紀等人也不顧忌冀州士人見此會怎么想了,他聲音急促、又帶著慌張,直接在宮門外說道:“三位公子受戮,幽、冀、青三州之地無存,如今袁氏敗亡已無可力挽,我等應早謀出路才是。”
郭圖重重的嘆了口氣,回頭看了眼規格陳舊的正殿,雖然粉飾一新,但這仍舊是王宮的格局,與年輕時他所見到的雒陽南宮不可同日而語:“出路?吾等可算是助桀為虐,擁立天子,舉兵造反…事到如今,哪還有什么出路?”
“只要肯求人,何愁沒有出路?”有人急聲道,心中仍存有妄想:“郭奉孝不是在前將軍處做軍師祭酒么?還有荀友若,他不也是歸降朝廷了?有荀氏、鐘氏、陳氏在朝中照拂,也不是不能留得一命。”
郭圖與郭嘉算不上至親,只是同出潁川郭氏而已,既是同宗,郭圖這邊無望以后,自然要將廣大門楣的希望寄托在郭嘉身上。在這個情況下,自己死就死了,哪能因為自己的性命而去連累前途光明的郭嘉?
潁川荀氏他們也是一樣的道理,逄紀一行人病急亂投醫,妄以為同鄉之誼在哪里都能奏效,可殊不知同鄉之間也會有競爭。早早上岸的荀氏、鐘氏、陳氏在朝中名望卓著,如何犯得著冒風險搭救一幫敗寇?這幫敗寇除了給人留下隨時被清算的把柄以外,又能給荀氏他們帶來什么?
逄紀等人心神大亂,早已無法分辨利害,而郭圖卻保持著最后一份冷靜,他既已抱著必死之心,便打定主意要為宗族謀利益,這其中,就不能讓他們對潁川郭氏造成一點拖累。
“便是要出路,也不得無功而降。”郭圖緩緩說道,他聽見城頭爆發了比以往還要響亮激烈的喊殺聲,知道這一次朝廷攻城的規模與力度絕非往日可比。其實從朝廷放袁術進城就可想而知,戰事已經到了最后關頭,這也是他們最后一搏的機會:“不如獻城,只要獻城有功,或是獻首平原王、袁氏,朝廷念在此功,如何不會網開一面?便是潁川荀氏、鐘氏諸公也好為我等說話。”
“獻城?”眾人眼前俱是一亮,一眾議論起這里的可能性,而郭圖則是趁機溜走了。
“城上攻勢愈烈,據說連羽林軍都開始調派上來了,依我看,還是要當即做出決斷才是。”逄紀話一說完,其余人紛紛附和,言說自己認識某某將校、有多少家仆可以作為助力。
逄紀心想,自己若是帶頭反正,論功居首,以后的境遇也未必不會有所轉機。
這時,他聽見有人問陳琳:“孔璋,你有什么打算?”
陳琳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猶豫了半天才說道:“我府中還有些事,先告辭了!”說罷便不顧眾人挽留,轉身逃也似的走了。
“他不會是要向袁公檢舉吧?”有人擔憂的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說道。
逄紀皺著眉,搖頭道:“他不是那等死忠的人,此刻檢舉我等,討不了什么好處。”這時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譏笑道:“我看他是忙著回去寫文章了,聽說當今天子除了鐘愛書法以外、就是讀書了。”
眾人五十步笑百步的嘲笑一聲,此事也就過了。
回到殿中,目睹完一場鬧劇的袁術驀地嘆了口氣:“愧對先祖啊。”
這次袁紹難得的沒有反駁他,而是喘了口氣,說道:“皇帝放你回來,可是說了什么?”
袁術搖了搖頭,哂笑道:“你未必降,他未必納,還有什么好說的呢?無非是要最后羞辱我家啊。”
“我居然輸給了一個弱冠的天子!”袁紹至今仍無法認清這一點,他憤憤不平的說道:“當初董卓策馬載他回雒陽的時候,他還連話都不敢說!后來他如木偶一般被擄去長安,可有說什么做什么?卻是白撿了王允的現成,得了天大的便宜!我好恨,吾道不行,皆由此人!”
袁術聽著也是頗以為然,在他們看來,皇帝親政以后的容錯實在太大了,不像他們千難萬難、瞻前顧后,一時疏忽就是必死的險地。
兄弟相見,居然沒有互相埋怨、辱罵,反倒是同仇敵愾,一通埋怨著皇帝是時運好,要換個位置根本不會有如今的成就。十七歲就再,古往今來哪有這樣的奇跡?他們寧肯相信這是得天助力,也不肯相信這是皇帝個人的才智。
這時陳逸從殿外走了過來,面色難看,在袁紹身邊欲言又止。
城頭的喊殺聲愈發激烈,像是催命的鼓角一樣,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打進城里來他麾下已無大將,在城外大軍全力以赴的情況下,破城只是時間的問題。袁紹聽得心里厭煩,索性不再去想這個鬧心的事,他知道陳逸是在顧忌著袁術,于是無奈的擺手道:“都什么時候了,有什么就說吧!”
于是陳逸便將郭圖告訴給他的,關于逄紀等人的背叛盡皆說了出來,聽得袁紹額角青筋暴跳:“有難不死,出亡不送。好啊,好啊…”他忽地抬頭望向陳逸,眼前這人為了他勞心勞力,而袁紹至今卻不能兌現幫他報父仇的諾言,他慚愧的說道:“我愧對你啊!如若想活,我可贈金予你,派人護你與耿君一同出城。”
陳逸且笑了一笑,似乎知道父親陳蕃的仇再也無法向漢室報復,他一直為仇恨壓抑的內心忽然輕松了不少:“袁公仁厚待士,身旁豈能沒有忠臣相隨?”
“好!”袁紹此時也不再顧忌什么士人體面,在榻上獰笑道:“那你這就去、帶上郭圖一個…這些人往日里奉承我阿諛我,如今還敢厚顏另投他主?做夢!”
他的話語中帶著殺意,雖然如今南皮將破,袁紹手中仍有一支可以調用的兵馬,殺一些亂黨實在綽綽有余。陳逸也不猶豫,盡管這些人里有不少曾與他的父親陳蕃有幾分交情,他也仍堅決的執行著袁紹的命令,手段冷酷,就連郭圖在一旁看著都心有余悸。
“郭公則!你這個小人!”逄紀背后挨了一劍,踉蹌著倒在血泊里,他的手靜靜地攥著郭圖的衣擺。
郭圖趁著陳逸走向遠處的機會,緩緩蹲了下來,一邊掰開逄紀緊握的手,一邊低聲說道:“不是我小人,而是你太愚鈍。”
“你以為你這樣就能茍活么?你也遲早要給袁氏陪葬!”逄紀滿臉鮮血,惡狠狠地說道。
“當然不能茍活了。”郭圖將逄紀的手丟到一邊,嘆了口氣:“可我們都是要死的,就不要給人再添麻煩了…還是給我郭氏帶點好處吧。”
“都在這里了么?”陳逸環顧了滿地的尸首,皺了皺眉頭:“好像還少一個陳孔璋?難道他不曾牽涉其中?”
郭圖還未答話,外面便慌張的跑進來一個人叫喊道:“不好了!城門失守了!”
陳逸大驚,當下也不管有無漏網之魚,帶著郭圖等一行人匆匆返回王宮。
袁紹這時已經坐在席榻上,開始吩咐耿苞最后一件事:“我無顏再見田元皓,此時他當在獄中笑我坐失良策,耿君代我見他一見吧。”
耿苞簡直如死里逃生,跪伏在地,由衷的感激道:“謝袁公之恩!”
袁紹讓他離去后,忽然看到那只袁術帶來的錦盒:“這里頭是什么?”狹長的錦盒自然不可能再裝著誰的首級,此時就算是看到外甥高干的首級被塞在里面,袁紹都不會感到驚怒了。他自言自語的說著,親手將錦盒打開。
一道寒光從錦盒里穿刺出來,袁紹、袁術二人微瞇著眼,在那劍芒閃過之后,一柄狹長的、劍刃略有殘破的寶劍靜靜地躺在錦緞里。
袁紹的呼吸陡然間粗重了起來,他看見那劍身上清清楚楚鐫刻的兩個篆字,是他當初特意囑咐工匠鑄上去的‘思召’!
“好利的劍…”袁紹丟掉錦盒,這時陳逸等人在殿門外叫喊著漢軍入城的消息,對他來說像是沒聽到一樣。他此時眼里似乎只有這柄失而復得的佩劍,當初為了假借天命,他特意弄出神人授劍的故事,后來在被皇帝打敗后遺落沙場。
沒想到這柄劍早被皇帝撿到了,還保養的比以往更要鋒利。
“好啊,好啊!看來皇帝沒少給它開鋒刃!”袁紹突然狂笑起來,或許從袁術活著入城、帶來他三個兒子首級的時候,自己就注定了要接受來自皇帝的嘲諷與侮辱。他看著明晃晃、還帶著細微傷痕的劍刃,映照出自己面孔的同時,仿佛還能看見那一雙陌生、冷漠的眼神。
“丈夫就要有丈夫的死法,皇帝開恩,唯有此劍配斬吾首!”
“明公住手!”陳逸試圖跑進殿內阻止袁紹,卻被高高的門檻絆了一跤。
袁紹這時已經將劍橫在脖子上,對呆立在旁的袁術笑了一下,那笑容既蒼白、又似乎帶著幾分挑釁。
然后袁術眼睜睜的看著袁紹很慢很慢的、用劍刃割開自己的喉嚨表皮,然后手腕用力,將劍刃往深處割去,割到喉管時,袁紹嘴里只能發出‘嗬嗬’的含混之聲。隨即鮮血宛如流泉汩汩而出,將袁紹的深衣廣袖染得通紅。
陳逸這時已經猛撲過來,將袁紹抱在懷里喊叫著。袁術愣怔著往后退了幾步,看著陳逸抱著袁紹的身體痛哭流涕,忽然后知后覺的發現,自己剛才一直無動于衷、眼看著袁紹自刎的行為是何等的錯誤。
他明明是巴不得對方死的啊,可為什么如今袁紹真的死在自己面前,袁術心里卻會有一絲酸楚與悔恨?
袁紹氣若游絲,睜大著眼睛直直的盯著袁術。
他連忙跌落在地,伏在袁紹身邊靜靜地聽著:
“天…天晴了嗎?”
袁術下意識的望向殿外陰沉的天空,連日的大雨過后,天空依舊沒有放晴的意思。可他似乎從袁紹的話語中聽出了微弱的祈愿,臨了又改了口:“天晴了。”
“天晴了…”袁紹顫抖著嘴唇,兩只瞳孔開始渙散、失神:“…就叫上孟德、孟卓他們出去打獵吧。”
袁術身子猛地一震,他恍惚想起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曾與一群人鮮衣怒馬,撒歡的奔馳出城,在汝南的郊外打獵。
那一群人里記得有張邈、有曹操、有許攸,這些人有前有后,有說有笑,但跑在最前面的、最恣意張揚的、最讓他怎么抽馬也追趕不上的,永遠都是那個立志要改變漢室的兄長。
“阿兄…”這是時隔許多年,袁術再一次這么稱呼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