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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郡國正卒

“罷輕車、騎士、材官、樓船士及軍假吏,令還復民伍。”后漢書·光武帝紀  “軍中選舉將官,不同于朝廷策試選士之法,僅由將校視其戰功、勇略而定。倘若承平之時,海內無事,朝廷將何以選拔將才?”朱儁聲若洪鐘,直接指出他所預見的弊端:“倘若將校無德,任意薦舉私人、勾結勢力,或因賄賂而進庸才,朝廷選將之法將不存矣!”

  他這一番話擲地有聲,皇帝聽后沉吟不語,難得的沒有像剛才那樣立即給出解決的答案。

  中下層將校的提拔雖然從規矩來說要聽從太尉府的安排,但太尉府并不能細致入微的了解每支軍隊的具體情況,所以大部分都是參考一軍主將的推薦。幾乎是主將薦舉的理由足夠充分、上報的戰功經得起查,所舉薦賞賜升遷的都會得到準許。

  如今大戰剛剛平息,皇帝所倚重的張遼、徐晃、沮雋、太史慈等將并不是會徇私枉法的人。到目前為止,軍中將校的提拔選舉制度還處于良好的態勢,可若是到了以后,軍制敗壞,又該怎么解決?

  半晌,皇帝微微挪了挪身子,雙手放在膝上,十分客氣的問道:“不知以朱公之見,此事該當如何?”

  “臣以為,軍司馬以下,可由四方將軍,持節而定,并將名冊呈報朝廷以備詢。軍司馬以上,則報于太尉,嚴加考校,凡有所舉,必有應查,再以兵部監之。”朱儁低頭看著眼前的桌案,沉聲說道:“至于校尉以上,則由陛下裁奪。”

  這其實只是將提拔制度進一步細化,還是沒有給出具體的解決方法,皇帝雖有些不甚滿意,但也不能對朱儁太過苛求。畢竟若是按士人文臣的想法,解決方式就是大規模的裁兵,兵沒了、將沒了,自然就沒有這些問題了。

  見朱儁說完了話,皇帝這才開口說道:“辦法雖好,但不能治本。”

  “臣愚鈍…”朱儁臉色微變,雙手往下一拜。

  “起來吧。”皇帝云淡風輕的伸手搭住了朱儁,將對方扶起,順手拍了拍對方的肩:“做官,就像是爬山,官做得越大,爬的也就越高,離地面也就越遠。在山腳的時候,尚且能聽到民間的疾苦,可到了山腰、乃至于頂,可就什么都聽不到了。”

  看著朱儁所有所思的神情,皇帝自己動手為雙方倒滿了茶碗,接著說道:“無論是軍旅,還是鄉里,你我身在廟堂、高高在上,都不好管,也管不好。所以要防微杜漸,病根既在軍旅,自然要從軍旅上想辦法…”

  “陛下是說…”朱儁揣摩著皇帝的心思,試探性的說道:“監軍謁者?”

  “監軍謁者只設于將軍之側,只有特詔才會設于校尉。”皇帝知道文人監軍有太多的弊端,對這件事看的十分慎重,他說道:“校尉之上,有監軍謁者從旁監理,凡舉薦將官、報捷錄功等疏,一定要從旁附名。”

  朱儁微微頷首,似乎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如今四方將軍以上都有相應的僚屬機構,皇帝除了設立監軍謁者之外,還可以設置一些僚屬在將軍身側處理日常文事。

  比如征西將軍曹操麾下有長史、記室等吏,太尉可以直接派遣相關掾吏入各將軍幕中,司掌錄功舉薦等事。讓將校只管帶兵打仗,后勤、征兵、賞罰,皆交付他人。

  想到這里,朱儁恍然記起前段時間皇帝命秘書監等人試作《平羌碑文》,從中揀選秘書郎分別派任官員,像是王粲就被派到曹操麾下擔任記室,負責撰寫章表文檄,涉及一應公文。

  這會不會是皇帝提前未雨綢繆,對各地軍旅進行的一次布置?

  朱儁如此想著,只聽皇帝接著說道:“而校尉以下,雖不設監軍謁者及屬吏,但可使軍中教化科代為佐理。彼等于軍中每夜教習士卒,試想還有誰會比他們更了解軍旅最底層的情況?恐怕是校尉都不能熟知數千人的品性樣貌吧?”

  按照皇帝剛才的想法,夜校以后可是會安排到百夫長,將成為繼太學、郡學以后,另一個對底層人士進行教化的領域。教化科的教習多選拔自太學生或是當地郡學,一年一換,與領兵者牽扯不深,讓他們在一旁監管、附名,的確能很大程度上解決軍中出現山頭的問題。

  “陛下睿鑒,臣不勝服膺之至。”朱儁由此對皇帝心悅誠服的說道。

  皇帝的確有意將教化科與軍旅深度的結合起來,在配合退伍分配的制度,未來一大批受過忠君教育、掌握基本學識的士兵將走上基層治理的職位。為皇帝將權力延伸至鄉里亭聚,這些人中能力是其次,忠心才是最重要的。

  假以時日,教化科將會從太學分離出來,兩者并行,為皇帝培養源源不斷的基層官吏,為他的改革打下堅實的基礎。

  “將軍記室令史今后直屬兵部,陟罰臧否也由其參與。”皇帝果然是提到了記室的作用,只不過他并沒有將其交由太尉管理,而是端起熱茶慢慢飲著,一邊說道:“東征之前,我曾與承明殿諸公共同議過太尉職權,其專司朝廷軍屯經營、糧草轉運供給、各處城防修繕、征調民夫等事。而兵部則掌聯絡軍心、撫恤退卒、團練郡兵,二者各有統屬,譬如左右手,可為我助力。”

  太尉與兵部都跟朱儁沒什么關系,他此時在想的是,兵部一旦掌握退卒、考功,其權力可是直接壓過太尉了。

  “以前兵部草創,暫由黃門侍郎鄧昌代之,今鄧昌已遷為侍中,此職暫缺。”皇帝似乎看出了朱儁的想法,緩緩說道:“今后兵部必須要熟知軍旅、知曉兵事,做過監軍謁者、在軍中任事數年方可。不能單憑士人名望而授,這是要成為定制的。”

  “陛下睿鑒。”朱儁尚在慢慢消化皇帝所提出的種種想法,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自己雖是車騎將軍,但手上并無實權。皇帝說的這些都是要經過承明殿的,自己知道又能如何?

  “今日喚朱公來,還是為的一件事。”皇帝繞了一個圈子,總算說到了正題:“昔年天下多事,朝廷兵制屢有破例。譬如校尉本為二千石,其位尊貴,但如今校尉、猶如昔年之百夫長。”

  朱儁不由得豎起了耳朵,隨著朝廷頻繁用兵,以往尊貴稀少的中郎將、校尉的地位急劇下降,淪為普通的中層軍官,而雜號、重號將軍日益增多。可這幾個官職的品秩都沒有多大的差距,重新量定軍制等級已然成為朝廷軍事改制的首要之事。

  “朝廷多事,昔年天下僅有中郎將、校尉數十人,便是都尉尚有千石。”朱儁仿佛有些明白皇帝喚他來的用意了:“如今各軍皆有校尉,大可重定品秩,譬如校尉依漢制為二千石,可減為千石,云云。”

  “趁著時下無事,我有意改訂軍制。”皇帝傾起上身,將手中茶碗放下,低聲言道:“先裁撤各地冗余兵馬,仿照涼州裁兵之例,或選派為吏、或退至屯田等等。其間詔郡國重建郡國兵,一縣二百人至五百人不等,一郡可有千余郡兵,恢復更戍制度。”

  漢代有一千余縣,戰亂過后、民生凋敝,皇帝打算裁并一批人口不足、民生荒廢的縣邑。按照一個縣三四百常備兵的設想,天下將有數十萬的郡國兵,而這其中的花費平攤到當地的財政,猶如杯水車薪。

  郡設郡尉、縣設縣尉,以分走郡守縣令的兵權,平常時期縣尉只有征集訓練的權力,如果需要剿除匪徒,在經過上級郡尉的準許后才可以出兵。若是較大的匪患,則由州刺史向朝廷請令,由郡尉征集各縣兵馬一同征討。

  除了郡國兵以外,還有屯田兵,他們也是分散到諸縣,忙時為農,閑時訓練。雖然戰力不一定高,但可以為當地郡縣兵提供糧草軍資,必要時也可以參與作戰。

  如今曹操、張遼、徐晃等人的兵馬只能算是特設,等到皇帝真正逐漸解決各類矛盾、問題以后,這些兵馬都是要大量裁撤的。所以在地方上,皇帝需要長期依靠的就是郡國兵與屯田兵,而這兩套體系分別歸屬于太尉與兵部。

  “屯田兵、郡國兵為天下永安之根基,決不可有一日輕忽怠慢。屯田養兵,郡兵守地,既能減少支費,又能保全地方。”皇帝躊躇滿志的向朱儁敘說著自己的想法:“在此之外,還得有邊營兵、禁兵以為常備。”

  邊營兵是指象林營、虎牙營、雍營、黎陽營、漁陽營、度遼營等設立在邊境軍事要地的長期駐兵,這類兵制從光武皇帝廢除郡國兵以后便開始逐漸設立。邊營兵屬于地方常備軍的一種,人數雖少卻精銳能戰,在其之上,便是守護長安的南北軍以及守護雒陽的東軍。

  禁兵負責拱衛朝廷、邊營兵負責整軍備戰、郡國兵負責靖安地方、屯田兵負責提供軍需,彼此互為表里,各有用途。這就是皇帝試圖打造的軍事體系,朱儁在腦海里飛快的算計了一通,得出這樣的一支軍隊,總數至少要上百萬,這未免太駭人聽聞、異想天開了!

  “陛下,先不說屯田之產出能否供應天下數十萬軍兵之用,單說除去糧草,還有軍械、戰馬等物,今后耗資不下數千萬,而朝廷國用…”朱儁雖認為皇帝這套體系從邏輯上沒有多大問題,郡國兵、屯田兵雖多,但平時最高長官不過是郡尉、屯田中郎將,不用擔心會出現武將難制的情況,但出于現實的考慮,這個計劃實在有些想當然:“此事甚重,還請陛下特開朝議,命人進獻良言,三思而后行。”

  “前漢的時候,郡國兵遍施天下,那時各地尚無屯田兵以產出資軍用,而郡國兵亦能行之百年。”這種事情下朝議會得到怎樣的結果皇帝不用想也知道,他微微皺起了眉。

  西漢時能夠順利實行的郡國兵制,難道到了現在就行不通了?

  朱儁皺起了眉頭,仿佛有什么東西墜在眉尖似的,他低聲說道:“臣愚鈍,竊觀今后天下必太平無事,朝廷養這么多兵馬做何為之呢?”

  歷代皇帝想盡辦法的削減地方軍隊,強干弱枝,鞏固皇權。以至于當時的常備軍只有雒陽的南北軍與度遼、黎陽等邊營兵,皇帝就是靠著掌握南北軍以震懾地方、保證皇權。但地方一旦起了民亂,南北軍往往疲于奔命,面對羌亂、黃巾這樣大規模的叛亂,又不得不依靠諸將自行征募兵馬…

  這一切有了郡國兵與屯田兵就能改觀么?朱儁以為并不盡然,可皇帝態度堅決,自己又難以諫阻。對方想重設郡國兵的用意,朱儁心里或多或少的清楚,但他卻不愿去想。

  “自然是為了將民亂消弭于細微之中了。”皇帝淡淡說道:“大抵民亂,皆由一鄉一縣始,以往朝廷無有郡國兵馬,鄉里有民起事,很快便蔓延至全縣全郡,乃至于各郡響應。屆時層層傳報,朝廷才調兵遣將,而為時已晚。”

  他看向朱儁,對方是平過民亂的,對此應該深有體會:“倘若縣內有二三百兵,民亂初起,只待郡尉準許、調發羽檄,便可一舉剿除。如此,不比以前要便捷么?”

  軍隊分為四類,后勤、撫恤、錄功、征兵等權各有職司,互不統屬,再加上皇帝重建的羽檄、符節、詔書等調兵制度,這樣的軍事體系可以說是很完美了。只要后來的執行者不出差錯,足以保護這個龐大帝國長長久久的延續下去。

  “朝廷不可徒倚強兵,只要君明臣賢,屢出善政、德政,天下黎庶衣食俱足,又何至于生起民亂?”朱儁擔心這樣會舍本逐末,只重一味鎮壓、不知紓解民困。

  “為國為民,自然要以文治為本!”皇帝義正辭嚴的說道:“然武功亦不能輕廢,光武皇帝欲度民田,而天下險些再亂,安知不是自廢武功之故?”

  見皇帝直言光武皇帝的過失,絲毫沒有為祖宗遮掩的余地,朱儁大驚失色,趕忙離席稽首。

  “朱公。”皇帝從席上站了起來,走到朱儁身邊:“整頓天下軍旅,這幾年內就要辦好。自皇甫公去后,朝中宿將,唯有你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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