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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庶官乃和

“讓,推賢也。義,廣德也。德廣賢至,又何患矣。”國語·晉語  “臣以為此事宜緩不宜急,如今天下稍安,倘若再征大軍,恐怕會攪動士民之心。”朱儁定了定心神,試圖勸道:“不妨先裁撤諸將冗余兵馬,以裁兵之名,將彼等發回原籍,其精壯者任本縣兵,其次為屯田兵。”

  眼下地方上的將領除了徐晃、張遼、曹操以外,還有駐兵交州的沮雋、駐兵并州的蓋順與段煨,以及臧霸、關羽、陳到、夏侯惇等好一批順勢歸順的地方軍頭。

  朱儁自然不會主動去得罪徐晃這些將領,他選擇是將刀口舉向臧霸、關羽這些沒什么靠山、手中雖有兵馬但并不算多的雜牌軍。

  這一提議也符合皇帝乃至于朝廷集權的需要,當初統一天下的進展迅速,荊州、兗州等地不戰而降,有太多的私人武裝以及歸降的將領僅僅只是給予職位收編了事。只有最開始的文聘、蔡瑁、孫策等將,在戰爭的過程中通過詔令歸屬朝廷統率,然后逐漸削弱裁減。

  “此議甚好。”皇帝點頭贊許道:“今年先裁各地雜軍,發放原籍任用,其所屬將校,也一律改置郡尉、屯田校尉等職。”

  “彼等歸順不久,又多為當地豪右,驟然裁撤,恐怕…”朱儁故作為難的樣子。

  “天下大事,怕的不是難做,而是不做。”皇帝笑指著他說道:“此事確要得罪不少人,但朝中唯獨朱公有這樣的魄力與威望,所以要將重擔壓在你肩上。”

  “可這些多是太尉職事…”朱儁皺著眉頭,他雖常年混跡軍旅之中,但不是說就對朝堂的規矩一無所知:“臣請與太尉、兵部一同協理。”

  “你是說董承?”皇帝輕笑一聲,往別處踱了幾步:“他那太尉還能做多久?”

  皇帝早已給朱儁在長安賞賜了府邸,朱儁在宮中與皇帝商議完大計后,便面色凝重的回到住處。電腦端::/

  在他的住處,軍師祭酒郭嘉像沒把自己當外人似的,堂而皇之的坐在廡廊下,靠在專屬于朱儁、公侯才能擁有、鋪著細罽的竹木憑幾上。

  “又搶我的位置坐。”朱儁不滿的沖郭嘉揮了揮袖子,倒也沒有驅趕對方起來讓位,而是主動坐在另一邊,輕捶了捶腿:“你就不能多顧忌一點潁川郭氏的名聲?”

  “為了保持名聲而不能身心自在,何必呢?”一旁的火爐上擺著只鐵架,郭嘉用筷箸在鐵架上夾起一塊被炙烤出油水的肥瘦相間的羊肉,簡單在淺底小漆盤里蘸了蘸鹽,然后放在口中咀嚼了起來。

  “要是出了我這道門,天底下怕是沒人能容你這般肆意了吧?”朱儁苦笑的說道,此時的他仿佛不是什么車騎將軍、錢塘侯,而是一個忘年之交,破格為郭嘉倒滿了茶。

  “倒也是。”郭嘉手拿著空筷,他想起年初時與其他潁川人一起在城外聚會歡宴,荀攸、陳群、辛毗這些人都是謹言慎行,處處奉行禮法的。郭嘉夾在里面像是個異類,尤其是與陳群格格不入,兩人冷言冷語的說了幾句后,彼此誰也不搭理誰。

  郭嘉想起年初的聚會,越發覺得朱儁對他的包容,這樣的待遇,除了他以外,也只有曹操給過他了。

  說著,郭嘉低頭看了眼朱儁倒滿的茶碗,沒好氣的說道:“我可不愛飲茶,明公家里的酒呢?我問了貴府的奴仆,都不肯給我,害得我干吃了半天炙肉。”

  “天子才下過詔,這幾年要禁酒。”朱儁沒好氣的看著他,顧自給自己倒了碗茶水:“你再肆意,也不能不把天子的詔書當回事,若被人檢舉了,我可保不了你。”

  郭嘉無法,只得苦著臉伸手拿起茶碗大口飲了,頓時面露難色,皺起眉說道:“這太澀了。”

  “太醫們都說,茶能解膩消食。”朱儁說著自己也拿起茶象征性的喝了一口,向郭嘉伸了伸,示意道:“草原上的鮮卑、烏丸等族飲用確有奇效,價值百金,等閑求也求不到。”

  在朱儁府上找不到酒喝的郭嘉有些興致缺缺,他含糊的應了一聲,直接步入正題,問道:“這次奉詔入宮,天子可是說了什么?”

  朱儁正用干凈的絹布緩緩擦拭著筷箸,他的動作仔細而又緩慢,像是擦拭著佩劍一樣認真:“天子有意改定軍制,恢復郡國兵,將屯田兵定為常制。”

  他稍微整理了一番思路,將今日的詔對大致向郭嘉說了一遍。

  “善。”郭嘉聽了十分欣喜,他從鐵架上夾起一塊肉,蘸鹽之后送到朱儁的碗里:“看來明公要拜太尉了。”

  朱儁伸筷夾肉的動作一頓,接著又跟沒事似的將肉夾到口中,吃了幾口便咽了下去,玩笑似的說道:“我若是太尉,奉孝可愿應我征辟,擔任長史?”

  “固所愿,不敢請耳。”郭嘉毫不猶豫的答應了下來,眼下他離開了朱儁其實也沒有別的出路,從縣令規規矩矩的做起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他只喜歡在背后給人出謀劃策,三言兩句就能為人解決事情、點明方向,又何必親自去做具體的俗務呢?

  曹操雖然與他性情最是相投,但涼州未來不會有太大的功勛可建,曹操也不能給予郭嘉更多。所以跟著位高權重的朱儁,親自參與、甚至制定軍事改革的政策,這項改革勢必阻力極大,困難重重,正適合郭嘉這種喜歡刺激的性格。

  “太尉長史秩千石,署諸曹事,但有征辟,誰不愿就車赴任呢?”郭嘉說笑似的打趣道:“何況在下還沒坐過公車呢。”

  “是么?那定要讓你坐上一回了。”朱儁也跟著玩笑道,接著,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嘆了口氣,道:“說起征辟,自去年鬧到今年都未停歇的輿論,也正是因此而起啊。”

  這股輿論不但未曾停歇,反而未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降溫,開始愈演愈烈,自從董承以太尉之尊參與正旦大朝后,攻擊他的人便不在少數。

  郭嘉并未參與這股風氣,但也不妨礙他對此作出評價:“以如今的形勢看,董承勢必難保三公之位,天子銳意改制,自然不會隨便讓哪個名士做太尉,故而此職舍明公其誰?”

  朱儁面未有自得之色,而是籠上一層憂慮:“做了太尉,就得攪進紛爭中去…”他若有深意的看了郭嘉一眼,緩緩說道:“老夫能自保么?”

  郭嘉沉默的咀嚼著口中肉食,這回他的吃相倒是慢條斯理,而后更是飲了口在他眼中‘難喝’的茶。待他磨磨蹭蹭做完這一切后,方才抬起頭看向朱儁,說道:“明公毋庸勞心自保,在下自能保全明公。”

  朱儁沉默了會,忽然道:“因為這是郭奉孝說的話,對么?”

  “對。”郭嘉哈哈笑道,向朱儁舉起茶碗,猶如舉起酒爵:“是我郭奉孝說的。”

  這句話當然只代表郭嘉,別人苦心積慮的擠走了董承,就是為了讓三公多出一個位置。朱儁因為與郭嘉的關系、以及曾任豫州刺史的經歷,勢必會與潁川士人走得很近,想獨善其身、置身事外,幾乎是做不到的事。

  “不過明公也不用為以后想的那般艱難。”玩笑一陣后,郭嘉接著為朱儁考慮道:“改定軍制非同小可,天子勢必會讓明公專主其事,所以…”

  “所以我未必能入承明殿?”朱儁立時會意道,這個結局雖然有些遺憾,但未必不是一條保全的路徑。

  不錄尚書事,就參與不了其他繁雜的政務,更不用與其他人發生爭執,自己大可以利用好太尉的職權,埋頭專心把軍改推行下去。

  時間很快到了二月底,看著朝野輿論未止,皇帝始終不肯為董承發聲,受到屬下提醒的他很快做出了相應的舉措。

  在準備讓位之前,董承自然要先妥善安置自己太尉府中的僚屬們,譬如上疏向皇帝舉薦自己的長史董鳳,請求讓其接替傅睿,擔任右扶風。

  奏疏上呈后一時沒了聲息,直到兩天后才得到皇帝的準許,董承大喜過望,這樣無疑昭示著他在皇帝心中并不是無有用處。于是在安頓好屬下后,董承心情復雜的向皇帝請辭,說自己任太尉以來,‘深感不安、戰戰兢兢,唯恐難負此任’,只是朝廷多興軍事,這才不得不忝居其位,如今天下已定,又聽說時有賢者于是樂得讓賢。

  奏疏是出自河東衛覬之手,不僅將自己厚顏居公位的行為解釋的冠冕堂皇,而且把自己描述的十分委屈,說皇帝先讓他做司隸校尉,后讓他做驃騎將軍、太尉,一切都是堅決聽奉皇帝的安排,實在無比恭順。

  不僅皇帝看了微感詫異,就連群臣看了也是嘆服,只不過眾人都是知道董承性情的,驚訝過后,他們更多的是對這份奏疏背后作者產生了興趣。

  建安五年三月初,皇帝正式下詔回應管寧等人拒絕征辟所引發的風波,三度挽留、遭到董承三度固辭以后,先是罷黜了太尉董承,接著又拜其為驃騎將軍,仍舊錄尚書事。

  看起來只是更換了一個職位,承明殿的權力結構并沒有多大的變化,可隨著人員的變動,一切都開始有所不同。

  董承不再擔任三公后,皇帝沒有等多久便徑直下詔,拜車騎將軍朱儁為太尉。朱儁不敢奉詔,立即謙讓給太常陳紀,說他是名儒碩老,以至德稱世。

  潁川陳氏自上一代名士陳寔起家,屢為三公僚屬,聲名震于天下,只可惜陳寔除了盛名、最高不過千石。與其他世二千石、世出三公的士族比起來,終究差了些底蘊。

  如今陳寔的兒子陳紀年逾古稀,同樣是享有海內清望,也較前代更進一步,成為九卿之一的太常,可說是繼承并光大潁川陳氏的家業了。但在其子、侍御史陳群看來,其父應該還可以再進一步才對。

  “你太性急了!”陳紀猛地咳嗽一陣,坐在榻上,吃力的看著眼前正是年輕的兒子:“謙讓只是做做樣子,我若真受了,那才讓兩邊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誒!”陳群自然也是知道這個道理,只是眼看著三公距離陳氏如此之近,卻又遙不可及,眼睜睜的看著別人例行公事的謙讓,如何讓人甘心?

  皇帝重實務之吏,自打入長安以來,陳群先是到吏治科耐著性子學習一陣,然后踏踏實實做了兩年縣令,今年才調回來擔任侍御史,從外轉了一圈,自己仍舊是六百石,幾乎是沒什么前進。可見皇帝在選官一事上并不看重個人的聲名德行,更看重實績。

  要是在以前,有董承這樣的人擔任三公,歷代皇帝早就當即從善如流,給予變動了。可如今光是要董承讓出三公都那么的艱難,可知以后并不是隨便誰有名望、有德行就能做三公的,像是潁川荀爽,在一百天內從布衣直升三公的‘奇跡’,幾乎是不可能再有了。

  “兒子明白這個道理,只是…”陳群看著陳紀老態龍鐘的樣子,忍不住嘆了口氣:“我原以為荀君等人會為此爭上一爭的。”

  “若是國家下詔共議,倒還可以為之一爭,但如今詔書獨斷,已是不能封駁了。”陳紀知道對方心里的擔憂,他這幾年蹉跎在縣,并沒有養出什么聲名,又沒得到皇帝的青睞。所以擔心自己以后在朝中會達不到祖輩的高度,甚至邁不過二千石這道坎。

  陳紀看著兒子清雋的眉宇,對方本來心高氣傲,但事情處處不如心意,讓他很是挫敗了一場。如今自己是沒有機會了,衰弱的身軀也支撐不了幾年,以后潁川陳氏還得要靠對方:“為人要審時度勢,靜待時機。為父此生止步于此足矣,你只要潛心用事,何愁不能更進一步?”

  “兒子謹受教。”陳群遂打消心里最后一絲念頭,恭敬的回答道。

  陳紀深深吐出一口氣,然后說道:“這些天,你要多看以前的卷宗,侍御史這個位置以后或許會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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