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新五代史·伶官傳序 校尉李傕、郭汜、張濟等人都是中郎將牛輔的部下,曾受命帶數萬兵馬至中牟,與行車騎將軍朱儁交戰,擊破朱儁后,轉而進軍陳留、潁川等郡,大軍所過之處,士民被擄殺一空。
等到他們見到牛輔信使,返回陜縣的時候,牛輔已經身死賊手了。眾人無所依托,惶惶之間,只得上書朝廷請求赦免。
皇帝不愿重蹈歷史的覆轍,對這件事的看法是比照徐榮、胡軫等人的待遇,對他們進行赦免,寬大處理。
而王允卻表示反對,堅持要解散李傕等人的軍隊,如不聽命,大不了派呂布前去討伐,既然牛輔、董越都能手到擒來,其手下的李傕自然不在話下。
關于這件事,皇帝在宣室特意舉行了內朝會議,尚書臺眾人以王允、士孫瑞兩人為首,各執一詞。
尚書令士孫瑞說:“涼州人一向忌憚袁氏,且畏懼關東諸軍。如今若是一旦接觸李傕等人兵權,則必人人自危。軍中將校多涼州人,可以讓出身涼州安定的征西將軍皇甫嵩屯駐陜縣,直接收納李傕等人,以安撫軍心。然后再慢慢與關東諸軍通信,以觀其變。”
沒料到王允直接拒絕了,他寧可將李傕部眾解散,也不愿見皇甫嵩代表關西士人掌握兵馬:“不然。關東舉義兵者,都是我輩同道。若是使人距險屯駐陜縣,雖安涼州人之心,卻使關東諸君生疑,實在不可為之。”
“如此步步緊逼,萬一李傕等人狗急跳墻,聚攏殘兵西向,反攻長安怎么辦?”這時皇帝插話了。
“這有何懼?衛將軍呂布驍勇善戰,手下兵馬強勁,不輸李傕等人。更何況我堂堂之師,其惶惶之眾,孰優孰劣,一目了然。”
自呂布僥幸打敗牛輔后,王允便對呂布的謀略與手下軍隊產生了一種盲目的自信。再加上他當日能在朝堂力挽頹勢,繼續保證現在的地位,完全是由于呂布在戰場上的勝利給王允提升了威望。
所以現在王允巴不得與李傕交戰一回,若能再打贏一次,自己的地位水漲船高,皇帝也要忌憚幾分。
基于這個看法,王允的態度強硬的出乎皇帝的意料,另外還有不少袁氏的門生故吏難得的聯合起來,為王允搖旗助威。
皇帝雖然生氣,但這次不同以往,他不能像前幾次那樣憑借一道詔書就讓眾人信服接受。
因為頒發赦令的形式不是詔書,詔書主要是皇帝用來告訴某官某事可,某事不可;只要皇帝愿意,可以隨時寫就,蓋上天子印璽即可。但撰寫赦令的文書叫制書,也叫制詔,凡是制書都要有印、使、符三者具備,需要皇帝印璽與尚書令印雙重封印才能有效。
而赦免罪臣有關的制詔更需要皇帝召集三公一起到朝堂正式接受制書,然后再用司徒印封,這樣才能下發。
這個制度放到后世也是一樣,就好比是‘決議’與‘決定’、‘通知’與‘通報’,兩者詞義相近,但在國家機關文件中卻代表不同的意義和用途。若是用錯,不僅會造成極大的政治影響,還會擾亂政治秩序。
皇帝就是因為熟知制書、詔書、策書與誡書這四種‘帝之下書’所代表的不同用途與使用方式,所以才沒有強行使用皇權用詔書來代替制書去赦免李傕等人,這樣會顯得不倫不類,而且不會得到承認。
“這等賊子,戕害陳留、潁川等地士民百姓,為禍一方,死不足惜,豈能說赦就赦?陛下不知人心,一味遷就,只會讓那些人越發放縱,越發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亭子里沒了風,頓時就變得悶熱起來,王允忍著熱浪,對黃琬說道。
黃琬對此事仍有疑慮:“可我聽說陛下已經讓尚書臺擬制書了。”
“五月初十,朝廷便已下達制書,大赦天下,一年之中豈有一赦再赦的道理?”內朝議論赦免李傕是在大赦之后,王允有心討伐問罪,故而在大赦的制書中刻意沒有提及李傕等人,這也是讓皇帝惱火的緣故。
王允又道:“但凡制書赦免,按規矩都得由三公受命,司徒蓋印,方準施行。如今我已說服淳于司空與我一道,這樣三公有兩個不受命,我只要堅持不蓋印,陛下就算是有心想赦李傕、郭汜這等鼠輩,也無計可施。”
只是這樣一來,皇帝與王允之間的隔閡便越來越大了。
黃琬憂心忡忡的看向王允,他知道王允再這樣下去遲早會給自己惹來禍端,但王允現在剛愎自用,很少能聽進別人意見,黃琬幾次張口想要勸說,卻都生生的把話咽了下去。
他知道王允這么強硬,除了出于公義,還有個人的私怨在里頭。據傳聞軍中還有數百名并州人,在得知董卓被殺后,李傕等人遷怒到并州人的頭上,將這些人全部殺死泄憤。
消息傳來,同樣激怒了王允,在李傕見牛輔身死,向朝廷屈意求饒時,不肯加以赦免,非要將其置于死地不可,而朝中也由于王允的態度,漸漸流傳出一些不好的風聲,說王允打算殺光在朝的涼州人。
這導致在關中本已打算投誠的涼州將校皆擁兵自守,更在私下里互相傳告說:“丁彥思、蔡伯喈只是因為被董公親近,就都因罪入獄,如今既不赦免我等,又打算解除我等兵權。今日一旦解兵,明日就當為人魚肉了!”
朝野人心惶惶,這不安的局面比董卓在時還要讓人憂心,關中就像是個火藥桶,沒了董卓的壓制,并州人與涼州人互相仇視,隨時都可能爆發一場大戰。
這些閑言碎語傳到王允耳朵里,被其置若罔聞,他仍覺得局勢尚在掌握。
而黃琬作為局外人,看得卻十分透徹,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大口吸氣,胸悶的厲害:“若是李傕當真造反,子師你就這么有把握能派人平定?”
“那是自然,朝廷軍威之下,誰人敢反?就算李傕膽大,可如今關中有呂布手下兵馬近三萬,再算上前將軍趙謙、征西將軍皇甫嵩、陛下手中的南北軍、還有散布商縣等地軍旅,共有五六萬人,兵精糧足。而李傕手下不過四萬余,各不統屬,如同散沙。人皆惶恐不安,士氣低落,糧草匱乏,怎么跟朝廷作對?”王允顯然對此早有過預估,自信的說道。
黃琬突然想到一事,說道:“那呂布有勇無謀,任之命之可也,但若是與其像我等這般共商大事,還是要謹慎再三。”
王允冷笑道:“不過一匹夫而已,好似我門下劍客,需要時保駕護衛,不需要時,門下侍立而已。他上回來尋我,想說服我赦免李傕他們,其實還不是想借此謀奪兵權,既然這么多人都看中李傕手上的兵,倒還不如一并解散了,誰也得不到的為好。”
黃琬搖了搖頭,他對呂布的印象也很不好:“聽聞呂布自矜誅董有功,大肆張揚,對朝政得失亂放厥詞。這實在不是一個武人該做的事情。”
王允說道:“所以他才是個匹夫罷了!這一仗我不過是仰他勇武,給我增添威勢,要與他共商朝政,平起平坐,那是想都別想。”
“既不喜他,又要用他,這如何可行?再說用兵打仗,最重要的還是得上下一心。”黃琬喝了口茶水,對局勢很不樂觀,他著重點出了‘上下’二字。
王允臉色立即沉了下來,他擺頭看了一眼四周茂密的竹林,沒頭沒腦的說:“這片竹子雖然幽靜,別有雅趣,但每到春秋總有竹筍落葉,鉆破石徑,掩蓋道路。還不如趁這幾天無事,砍上十來棵,也免得阻攔了清風。”
黃琬一凜,他知道王允夙愿是做霍光,但是這么多天的觀察下來,王允愈發狂妄,此刻竟是連昔日結好的呂布都能因為對他可能造成掣肘而加以殺手。而話里話外的意思,竟然連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他心頭隱隱感覺不安,假作沒有聽懂王允話里的意思,換了個話題:“子師若是不同意下發制書赦免,而陛下若是也不同意征討李傕,卻又如何呢?”
“這種事情不可以像蔡邕的案子那樣僵持到現在,非得立即做出決議不可。”王允擺了擺袖子,揮動出一陣風來:“陛下到底稚嫩,以為把事情僵著,就總會有人做出讓步。這種事情做得了第一次,可做不成第二次。”
黃琬不敢像王允這般肆意點評皇帝,所以保持緘默。
王允說:“既然赦免絕不可行,那就只有備戰一途,以免久則生變。我已囑咐呂布,讓他帶軍駐扎霸陵,見機行事。”
見機行事?!
黃琬大吃一驚,這簡直就是在事情沒有得到決斷的情況下,公然違抗圣意!
“請司徒三思!”
王允像是沒聽見似得,只是望著亭外的竹林,喃喃自語道:“這竹林長這么好,若非不得已,誰又忍心去伐它呢?”
竹林里再次起了涼風,枝葉之間相互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黃琬額頭上的汗流到眼睛里,讓他忍不住瞇縫著眼。
王允此時低著頭,花白的頭發在陽光下就像一蓬枯草,佝僂的身軀也不復往日的筆直,像是突然間衰老了似得。
“你可知道,陛下讓尚書臺擬詔,要重設秘書監,詔選公卿及名臣之后,與陛下年歲相若的才俊為秘書郎,與陛下一同觀閱學習朝廷收藏的秘書典籍。”
“秘書郎等若是天子陪讀,奉書秉筆,當年尚書,也是做得這個活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