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心理學醫生的趙嘉仁從來不貪杯,不過也許是因為他從來不貪杯,所以才能做心理學醫生。從酒肆離開的時候文天祥卻喝的很是爽快,他本來告辭之后就要走,突然停住腳步轉回頭對趙嘉仁說道:“趙兄弟,你的字簡的有些不像話。”
趙嘉仁一愣,片刻間就明白過來。他哈哈一笑,“我就是這么個懶人,文兄勿怪。”
文天祥回家,趙嘉仁也回家。走在路上,趙嘉仁心中默念著‘簡的有些不像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在他麾下的所有人員都要學文化,趙嘉仁命人編了套‘字譜’,作用‘趙嘉仁系統內部專用字譜’。實際上就是一種新華字典。
內部公文寫久了,寫繁字體對趙嘉仁反倒成了需要刻意去想才能想起的事情。好在大宋的文人寫字多,在簡化字方面都挺豪放。看得出文天祥也沒有真的很在乎這件事。
路上的人來人往,就見幾名普通的市民帶著三四歲的孩子出行,小家伙穿了一身偏大的新衣服,除了衣服寬大之外,袖子扁起來好幾層,褲子不太好這么扁,干脆用帶子系住。一看布料與填充,趙嘉仁臉上就露出了微笑。這孩子穿的是一件薄棉襖。看得出家里人做衣服還挺有前瞻,要是看這身大小,估摸著娃娃穿一兩年還沒問題呢。
之前考慮的都是別的‘大事’,趙嘉仁真的沒心思調查棉布這種‘小事’。此時心情輕松愉快,趙嘉仁邊走邊看。沿路是臨安不算窮困的街區,傍晚時分大家出行,十個人里面得有一兩個穿的是棉布褲子。
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曾經販夫走卒皆躡絲履的臨安,十個人里面得四五個穿的是棉布鞋,四五個人穿的是絲綢面的棉鞋。只有看著是干力氣活的窮人才穿了麻鞋。可趙嘉仁覺得那些人好像用了包腳布。
看了一番之后,趙嘉仁心里面感慨起來。到底是誰想到了在鞋上大量使用棉布,這樣的家伙真的是人才啊。趙嘉仁并不輕視鞋,但是他考慮的是皮靴,甚至想到了更遙遠未來的橡膠底皮靴。有了這樣的利器,步兵能夠克服大部分地形。大概是志向太高遠,趙嘉仁對近在眼前的現實反倒視若無睹了。作為歐洲農業國的西班牙曾經大規模出口到歐洲其他國家的工業品就是鞋。鞋,是人類偉大的進步。是人類活動能力提升的翅膀。
帶著某種詩意的情緒回家,仆役送上來一封信。一看封皮上‘舟中人’三字,趙嘉仁就知道是步如煙的信。打開之后果然如此,步如煙說有些臨安的富商想與趙嘉仁一見。雖然不清楚這幫富商怎么會想到趙步如煙牽線,步如煙覺得還是得把此事告知趙嘉仁。
趙嘉仁也覺得不是很能理解是怎么一回事。臨安聚集著大宋相當一部分富人,這些人自然會組成自己的團體。就如趙嘉仁領頭組建的航海行會一樣,這種團體都相當排外。也不知道這幫人怎么想起與趙嘉仁接洽。更重要的是,若是想直接聯絡有各種方法,怎么會突然通過步如煙這么一個接洽手段。
既來之則安之,趙嘉仁也懶得多想,他刷刷點點寫了個回信。原本這么一個簡短信件該一氣呵成,結果中間還是斷了那么幾瞬。趙嘉仁想起了文天祥的問題,好幾個字下筆之時遲疑了片刻。派人把回信給步如煙送去,趙嘉仁和母親一起吃了晚飯。
身為京官,各種交際從來不會少。此時沒有公款吃喝這回事,想交際就得兜里有錢。趙知拙自己不差錢,現在只有二兒子在家讀書。長子與三子每年還給老爹送上一筆步不菲的錢。所以每日應酬不斷。
趙夫人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忍不住嘆道:“也不知道你爹此時是不是摟著那些妖艷賤貨風流快活呢。”
對于母親的不滿,趙嘉仁就裝作沒聽到。倒不是他不想為老娘紓解心情,而是趙家人對喝花酒這件事本身沒有絲毫興趣。提及這種男男女女的事情,他心里面覺得很耽誤功夫。
見兒子不吭聲,趙夫人忍不住問道:“三郎,你磨勘成績如何?”
這個問題很精準的擊中趙嘉仁的在乎的事情,他若是在泉州,此時只怕能夠干辦不少事情。然而趙嘉仁并不在泉州,而是在臨安。磨勘的倒是能最早得到消息。不過此時還沒有完全出來。磨勘成績沒出來,趙嘉仁就不能外放。這也是很討厭的事情。
只是趙嘉仁早就習慣老娘的攻擊,他只是一句“我也在等。”說完之后,他放下空碗起身告退。回到自己屋內,趙嘉仁原本因為和文天祥聊天而變得很開心的心情頃刻就向糟糕的方向發展。思前想后,趙嘉仁覺得所有問題都歸于一點,那就是能否盡快得到福州知州的差事。
一時間,趙嘉仁心中甚至生出一股恨意。如果朝廷就這么無效率的牽扯,他干脆回泉州算了。如果回到泉州,好歹還能在泉州處理一陣事情。即便此時明知道這也就是瞎想想,趙嘉仁還是忍不住想立刻起身離開家里。
突然間,趙嘉仁覺得靈光一閃。身為心理醫生,反省自己是最應該做的事情。趙嘉仁覺得此時自己的憤怒未必就是針對沒辦法得到福州知州的差事。現在趙嘉仁絕非是一個小任務,也不是一個文天祥這樣的‘討厭鬼’。很多人都對趙嘉仁有期待,希望能夠從趙嘉仁身上得到他們期待的利益。此時根本不可能那么輕松的就將趙嘉仁放走。
然而此時大量的負面情緒并非來自朝廷,也許是來自老娘呢。在泉州的時候,趙嘉仁是一家之主,他老婆此時專心帶娃,只要趙嘉仁能夠提供物質上的支持,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共同承擔家務,他老婆就不會給他增加負面情緒。
然而到了家之后,趙嘉仁看到他二哥是最大限度躲開老娘的活動范圍。當然,他二哥此時有非常合理的理由。要準備考試。趙嘉仁可沒有那么多理由,于是乎每天都要聽老娘說話。
“我要在臨安買房子!”趙嘉仁對自己說道。
這話仿佛有魔力一般,說完之后,趙嘉仁只覺得神清氣爽。整個人都輕松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趙嘉仁就跑出去到了商業點。買房的事情也就是隨口說說,實際上只要在商業點找個房間就好。這里人來人往,根本不用擔心沒有屋子住。
讓生活委員安排此事,趙嘉仁找來了管布匹銷售的負責人,問起一些問題。這位負責人聽了有關布鞋的事情,一臉的愕然。看得出,這是第一次有人向他提起此事。
看這位如此,趙嘉仁不得不更明確的提問了,“咱們自己沒有生產布鞋吧?”
負責人很負責任的答道:“校長,我們只管賣布、賣香水、賣鏡子、賣蠟燭。其他的我們并不管。”
“原來如此…”趙嘉仁恍然大悟。
從直線距離上,臨安并不是距離趙嘉仁最遠的據點。然而從行走時間上,臨安無疑是從泉州出發最耗時日的據點。哪怕是從福建到濟州島都比到臨安更近。所以趙嘉仁對臨安據點的干部有了解,對臨安據點的具體情況不了解。
此時看這位布匹負責人并沒有敏銳的商業敏感,趙嘉仁覺得有必要看看這里的工作都是什么態度。至少在趙嘉仁看來,賣布的大概不至于連布匹都被用到哪里都不清楚吧。
趙勇作為臨安貿易據點負責人,趙嘉仁先把趙勇叫來。此事并非是批評同志,趙嘉仁的話說的很溫和。趙勇聽了趙嘉仁提出想了解這幫人員是怎么做買賣的要求之后,滿臉驚愕的問道:“三公子,難倒有人做錯了什么不成?”
“做錯?”趙嘉仁心里面覺得那些負責人做的不夠好,不過這距離做錯什么還有很遠的距離。他怕趙勇誤會,連忙說道:“我只是覺得大家辛苦,想看看你怎么將這里管的這樣。”
聽趙嘉仁有贊賞的意思,趙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三公子,臨安這花花之地不好管。各種人事情多,錢上往來多,還有各種收稅的也多。最初的時候各種事情天天出事。后來我看不行,就依照咱們船上的軍法定了制度。每個人要做什么,為什么要做,都一條條的討論。各種錢財來往,都得賬目清楚。所有的都要有賬目。這么整頓了一陣,才算是能理清楚。”
“…你真是辛苦啦!”趙嘉仁已經不用再去查詢就知道發生了什么。以趙勇的這種管理,臨安的商業據點必然是紀律嚴明。同樣這個商業據點的活性大概也就被扼殺了。
倒不是說這幫人不遵守紀律,而是這幫人沒有明確的條文就什么都不會做。既然只要把應該干的事情干了就有該有的收入,又何必操那么多心思去做些額外的事情。從銷售點的角度來看,這想法真的沒錯。臨安賣布匹的負責人為何要關系布匹最后用在哪里,難倒賣布匹的負責人提出‘咱們做布鞋’,就能得到趙勇的同意么?
想到這里,趙嘉仁拍著趙勇的肩頭說道:“趙勇,做得好。我想把你調回福建去,做后勤的負責人。”
“啊?”趙勇沒想到自己一番話居然弄出這么一個結果來。后勤負責人是高升,趙勇對此還是很清楚的。可趙勇卻沒有特別的喜色,他嘆道:“三公子,我想留在臨安。”
趙嘉仁找不到其他理由,只能試探著說道:“是為了步如煙姑娘?”
趙勇輕輕搖搖頭,“我原來以為是,現在覺得真的離開臨安大概也就是離開了。只是在臨安待了這么久,我開始喜歡這個地方。覺得能在臨安經營這些聲音也是不錯的事。”
“你真的這么想?”趙嘉仁沒想到趙勇竟然就這么隨遇而安。
“是。”這里真的很好,我喜歡臨安。
因為有了新情報,對臨安商業據點調查的事情就這么無疾而終。趙嘉仁對這里已經不抱什么有創新的夢想。等靜下來心思之后,趙嘉仁突然覺得想明白一些之前沒考慮的問題。首先就是在臨安開辦縫紉廠只是他個人一廂情愿的想法,在臨安開辦手工工廠之前的所有調查一概沒有,怎么能憑借靈光一閃就突然行動起來。
想到這里,趙嘉仁就覺得有些慚愧。他的心態怎么就變得這么糟糕起來。
我要鎮定!我要鎮定!趙嘉仁忍不住對自己講。但是這些年那些不遂心意的事情極少,即便有也都是小事。像現在這樣完全無法把握自己未來的事情還是第一次,哪怕是告訴自己無數道理,都沒辦法讓心情變得沉穩。這可真的是關心則亂。
幾乎是坐立不寧了一上午,趙嘉仁覺得再也不能這么下去。他叫上趙勇,“和我一起去見步如煙姑娘。”
“為何?”趙勇很是訝異。
“路上講。”趙嘉仁說道。
一路上把步如煙寫信的事情告訴了趙勇,并且問起趙勇對為何沒有錢莊的商人直接通過趙勇來拜見趙嘉仁。趙勇聽了之后露出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三公子,他們也來找過我。我們自己就有船隊,也有錢莊,我才不想把錢存到他們的錢莊里面。大概是因為如此,他們才不肯來找我吧。”
聽趙勇這番話,趙嘉仁忍不住笑出聲來。笑完之后,趙嘉仁拍了拍趙勇的肩頭,“你真的是剛毅果決。我覺得到后勤部門定然是好事。”
“三公子,后勤部門是要管打仗的吧。我不想干這個。”趙勇聽趙嘉仁這話里面態度很明確,他立刻解釋道。
“你不喜歡軍隊?”趙嘉仁覺得有些明白過來趙勇的意思。
趙勇立刻答道:“軍隊里面都是配軍。誰會喜歡?我也是覺得沒辦法喜歡打打殺殺的,才想來臨安。”
原來是不喜歡戰爭。趙嘉仁心里面感嘆。大宋在非常多的方面都與新中國有共同之處,不過大宋對軍隊的態度和新中國完全不同。民間對軍隊有個很不禮貌的說辭,叫做‘賊配軍’。大宋不是義務兵役制,而是募兵制。因為重文抑武,所以軍人在大宋地位不高。良家子對從軍退避三舍,所以很多罪犯就被‘刺配滄州’。刺配指在臉上刺字,發配到某地的軍隊里面做事。水滸傳里面,豹子頭林沖就是被刺配到一個軍隊,然后被送去看守軍隊草料場。除了這些之外,正常從軍的人員還要在臉上手上刺字。
“不喜歡就算了。我也不想勉強。”趙嘉仁答道。他知道趙勇的性子,雖然忠誠,卻也固執。對這樣的家伙在和平時期不適合牛不喝水強按頭的方式。
繼續向前走,趙嘉仁心里思前想后。軍人的地位,人民對軍隊的偏見,加上刺字。最后軍人就有了‘賊配軍’這么一個諢號。趙嘉仁與文天祥談話的時候就專門講了,他是堅決反對刺字的。而且趙嘉仁也希望自己要是當上福州知州,那時候就能夠對殿前司左翼軍進行管制。那時候他就希望把自己的人脈按插進這支正規軍里面。對軍隊有意見并非趙勇,趙嘉仁相信其他很多人也不會愿意自己被刺字。
西湖不遠,兩人附近的住處。開門的小姑娘見到趙勇,親切的上前行禮。趙勇說道:“步姑娘可在。若是在,勞煩你去通稟一下,說趙先生前來拜訪。是趙先生,不是趙勇。”
“是。”小姑娘應答之后又好奇的看了趙嘉仁一眼,這才快步進去了。
這是趙嘉仁才在趙勇臉上看到了一些惆悵。這讓趙嘉仁心里面也覺得惆悵起來。趙勇大概是覺得自己能影響到步如煙的人生,然而現實讓他失望了。步如煙依舊按照她自己的想法進行著她的人生。
這不是步如煙的錯,如果有什么是錯的。大概就是趙勇錯誤的以為世界會因為他的誠心而有所變化。心誠則靈的堅持往往就是弱者們的堅持,在內心的堅強程度上,步如煙比起趙勇強的太多太多。
正在想,那個小姑娘再次出來。她先是非常認真的對趙嘉仁行禮,接著說道:“趙先生,我家小姐請你和趙勇大哥一起進去。”
“前面帶路。”趙嘉仁命道。
第二天一早,趙嘉仁在商業據點的住宿點醒來。接著就開始起身稀疏,吃了早飯。趙勇已經備好車,兩人乘坐的車子與步如煙的小轎匯合,小隊直奔臨安城內的一條街而去。
到了街口,三人下來。后面后人跟隨,三人步行走進了這條街。街兩邊都是臨街的門面,所有門面都是大門敞開。廳堂內擺著一排排黃橙橙的金元寶,亮閃閃的銀元寶,除此之外黃橙橙的銅錢一串串串號,在巨大的盆子里面與金元寶銀元寶混合堆積。富裕的感覺仿佛是啤酒沫般從各個廳堂里滿溢出來,堆積在街道上。
走在街上,趙嘉仁甚至都有些目眩神迷的說道:“沒想到臨安還有這般好去處。”
“呵呵。”走在兩人中間的步如煙笑聲如珠玉般清脆,“我一直以為趙先生已經見過時間一切,沒想到趙先生也有沒見過的東西。”
趙嘉仁不想在此事上爭什么輸贏。他是真的沒見過這樣的場景,有這樣布局的錢莊街,意味著大宋的金融業非常公開。這可真的是個寶藏呢。
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趙嘉仁爽快的說道:“走。我們就去見識一下那幾位要見我的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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