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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破鏡又重圓

  不久,鄯州城門前,劉德室形色匆匆,但氣色卻很好,他現在已是檢校郎中,遠不是當初那位落魄長安的國子監生了,他在數名軍吏的簇擁下,騎著匹黃驃馬,身著緋衣佩著銀魚袋,走了進來,馬弁正牽拉著馬轡頭,蹄聲滴滴噠噠,望著宮堡的方向而來。

  結果到宮堡前的大槐樹處,劉德室剛剛下馬,就聽到一個有點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傳來:

  “芳齋,是芳齋乎......”

  劉德室愣在了原地,手中持的鞭梢隨即落在地面上。

  這聲音頓時變得激動起來,“莫不正是芳齋......”

  劉德室只覺得耳朵尖變得火熱,牙齒在格格地打仗,他帶著不敢相信的神情,慢慢地,慢慢地,在樹蔭下轉過了身來。

  他見到,院墻陽角轉彎處,一名穿著粗麻衣衫的女子,臉上淚痕宛然,手里牽著頭瘦小的毛驢,那女子看到劉德室回首看她的神情,雖然闊別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風霜撲滿各自的臉龐,但他還是他,她還是她。

  “芳齋!”那女子再也按捺不住,捂著臉長哭一聲,咕咚聲跪下來。

  “是淑英,是淑英啊!”劉德室咧開了嘴,原地蹦了三下,接著也嗚哇聲號哭起來,接著周圍的軍吏和馬弁們目瞪口呆,看著兩人互相抱持在一起,一起大哭。

  之后,那個叫淑英的女子,從懷中取出條赤繩來,接著又取出方紙來,這張紙已很舊了,可還沒有朽壞,劉德室展開紙,淚珠啪啪地往上面掉:

  “月斜寒露白,此夕去留心;

  酒至添愁飯,詩成和淚吟。

  離歌棲鳳管,別鶴怨瑤琴;

  明夜相思處,秋風吹半衾。”

  這正是他在新婚時第二日,便離開家鄉隴西即渭州,趕赴京師國子監,準備參加進士考試時,給妻子衛淑英留下的詩歌。

  當時渭州已危在旦夕,劉德室是取道河西去長安的。

  他沒法帶著妻子,因經濟條件根本不允許。

  到了長安后,即傳來渭州陷蕃的消息。

  而劉德室也沒想到,自己會滯留國子監太學十多年,不第,落魄,受盡了磨難坎坷。

  他以為這么多年下來,在這樣殘酷的亂世下,淑英這個弱女子活下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進士及第后,曾探聽過家鄉消息,可唐蕃多年對戰,在河隴大地上找個人,可能性是何其渺茫。

  他自問對不起淑英,因為他最終還是得到平康坊宋雙文的照料,并且后來娶了雙文為妾,但始終未曾續弦,也算是有愧疚在心中使然。

  此刻能和淑英重逢,劉德室恍然在夢中般。

  “家鄉陷蕃后,我便成了溫末,被遷離到了這鄯州來,為西蕃耕作織布,后來,后來,我,我還曾改嫁過。”說到這里,淑英的臉上浮現出層難堪而哀怨的神色來。

  “丑蕃背信,河隴陷沒,漢兵斗死,百姓淪為溫末,這是整個國家的恥辱和悲哀,如何要苛求婦人全節!”當劉德室攜妻子,入宮堡見了高岳后,高岳也大為欷歔,接著得知淑英曾改嫁過,還生過孩子,現在生活很苦,便慨然如此說到。

  唐軍光復河湟后,淑英也分到了田地,看到打畫丘田的冊子上居然署著劉德室的名字,才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來見,出發前村社里的長老曾想為她做媒(唐朝沒那么多職業媒人,一般人家婚配由長老做主)再婚配,淑英很猶豫,她害怕他夫君其實已死了,這個是另外個同名的,但其實更害怕他夫君還活著。

  這個要是真的劉德室,那可是堂堂郎中官,緋衣銀魚,怕也是早已和達官貴人家的女兒再婚了。

  可最終她還是鼓起勇氣,聽說興元判官劉德室到了鄯城來,便進了城。

  然后就在宮堡堂中,見到了被劉德室目為“貴人”的大唐汲公高岳。

  而高岳態度很明確,什么節不節的,憑什么要亂離當中的女子保全?

  他的這種觀念,和唐朝普遍的貞節觀相似,那就是不太注重貞節——堂堂宰相楊國忠被差遣去江浙,他老婆在家日思夜想,忽然做夢和夫君交合,便生下個兒子名曰楊昢,國忠畢命歸來,不但認了這個兒子,還很感動地說:“此蓋夫妻相念情感所致”,你真當楊國忠是傻子嗎?別說宰相,就是皇家,即唐中宗流落在房州時,也明確對韋氏說過“一朝見天日,誓不相禁忌”,簡單說就是哪天我們夫妻能回朝恢復唐朝國號,為帝為后,就不互相禁忌,說白了就是以后老婆你出去找情人,朕絕不加以約束。

  直到晚唐時期,隨著社會的衰敗,對婦人的管制才逐漸嚴格起來,但其實至北宋,兩性方面還是相對自由的,直到靖康恥時,趙家宗室里的女人被金人擄掠糟踐,這個太慘就不再贅述,宗室女眷尚且如此,普通百姓家的妻女就更不消說,然后精英士大夫們,他們是決計打不過野蠻的金人,便只能怒而拔刀轉向更弱者,開始大肆鼓吹女子要“全節”——我保護不了你們,但也不能忍受你們被野蠻人糟蹋,為了我面子,你們還是全(去)節(死)為好。

  “如今芳齋兄能和阿嫂破鏡重圓,當是大喜事才對。”隨后,高岳便十分高興地說到,并公開為劉德室挑明,“阿嫂再嫁所出的子女,也該由芳齋兄撫育。”

  “是是是。”劉德室忙不迭說到,他能夠失散這么多年的妻子重逢,高興還來不及,哪里會想到什么再嫁不再嫁的細枝末節。

  “這是段佳話,馬上就讓樂天(白居易)、知退(白行簡)撰稿,刊載在興元邸報上,阿嫂馬上也可為命婦,由仆來向朝廷申取。”高岳只苦于自己戎機太過浩繁,不然他絕對要親自動筆,把劉德室和淑英的事跡好好潤色,寫出個《淑英傳》這個九世紀大唐的《飄》來。

  至于雙文,高岳便說不礙事,淑英便是妻,雙文仍為妾,同享富貴。

  這時候李憲和周子平雙雙到來,很激動地稟報他鄯州西北闔門川的消息——節下,甘、鄯、涼交界處的焉支山,似乎有一座很大的漢人溫末山水寨,是否可以去招撫?

  “這是自然!”高岳當機立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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