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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韓愈出洋州

  行秦州彰信縣,處在華亭、平涼、涇州連云堡間,原本因涇原留后劉海賓在此所筑的彰信堡而得名,此堡壘扼守汭水的分水峽,臨瞰四周廣袤的支磨原,原野開辟了水渠灌溉,百姓的民居桑田和內附黨項的羌屯交錯雜處。

  田頭處,被五六月太陽炙烤得面容黧黑的武元衡,正領著數名剛從韜奮學宮“速成”培訓來的畫圖丈量手,外帶一隊射士和縣吏行走著,其中射士的肩頭扛著繩丈、篾丈、竹竿丈和弓丈,每每至處百姓的永業田,便細心而反復加以測量。

  行秦州只有兩個縣,分別是華亭縣和彰信縣,其中前者居住的人員主要是戍卒射士,田產也以軍屯為主;高岳先前出擊秦州后,把彼處不少漢民來遷徙安置到彰信縣來,故而特意安排武元衡來當縣令,并開始試行“經界法”。

  沒試行很久,武元衡就熟悉了業務,不愧是當年東都春闈狀頭,外加吏部選書判拔萃的高第,他為了方便縣吏和百姓理解,便向高岳呈上“丈田法”,不再拘泥于面積二百四十步為一畝,因為這個標準對形狀多樣的田地來說太僵化,武元衡提議將田畝面積的算法分為“尺、步、角、畝”四層,以五尺為一步,六十步為一角,四角為一畝,這樣就把任何零碎的田地都能計算在內,十分方便,測量出來的田地面積便登記為“丘段字號”,如果田主的田地是分割開來的,便逐域打畫,務求精確。

  逐個測量好后,武元衡便直接坐在樹蔭下,將保甲人戶都喚來,把砧基簿上丘段字號和他們自報上來的“田式”一一相對,并當眾唱出來,人戶們確認無誤后,便簽字畫押。于是武元衡就在砧基簿上細心地將田主姓名、田地四至、田地形狀、土色、圖畫都校驗好,再在日暮后挑起燭火,帶領縣吏謄錄好,一份留給公廨當中,一份送給鳳翔府,一份送給朝廷戶部,再一份讓百姓人戶自領,備在家中。隨即又根據砧基簿造冊,造賦稅本和差科簿。

  武元衡提出的“尺步角畝”四分打畫田地法,很是被高岳欣賞,立刻要求韋執誼和李桀仿照執行,并對二位縣令說,打畫田地法重要,打畫人才更重要——推行經界法過程里,有純厚廉正、敏于吏事的,都要留心注意,將來在興元鳳翔兩府設經界司后,這群人便可直接充實進去,不受州縣地域限制,將兩府的田地全部加以打畫經界,額外的俸祿不用擔心。

  于是韋執誼按照承諾,先打畫起興元尹高岳家的田莊來......

  雖然有此表率,可興元府南鄭縣的形勢戶們已開始騷動不寧起來,他們不是傻子,很敏銳地認知到經界法或多或少會損害到自己既得利益。

  可他們也看到,高岳推行經界法的后盾,其實不是縣令,也不是在學宮里學會打畫算法的生徒們,而是整支定武軍!

  為什么說軍隊是暴力機關,原因便在于此。

  并且高岳定武軍,和一般的方鎮鎮兵不同,通常的鎮兵和當地形勢戶、商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都是在內里出來的,所謂“土著軍人集團”即是如此。

  可興元府不同,自從推行將兵、射士分離軍制后,定武軍的口分糧除去征收的斛斗米外,大部分都有射士屯田來解決,軍餉則由兩稅錢里的“留使”部分支付,皇帝時不時還會從內庫里抽出些來當“激賞錢”——另外,高岳巧妙利用軍府和商賈合營的邸肆,在興元府各州縣的公廨處設軍資庫七座,回商回易所得的錢財分別貯藏于此,數年前積錢帛百萬貫,供軍無缺;就算是募兵,高岳也更喜歡讓軍校們帶著紙扎,去外地招兵來,來后分為射士或將兵,前者去屯田,后者則在軍府城內操練,興元子弟只占軍隊里部分而已——也即說,定武軍和興元府的形勢戶,實則是隔離開來的,也是完全站在高岳這邊的。

  軍隊的威壓,在任何時代,都是推行改革的重要后盾。

  這點對高岳而言,自然有更深的體認,他早就從書本里明白,激進的土地改革有軍隊的支持,而哪怕在某島上被鼓吹的相對溫和的土地贖買改革,其也是有數十萬從大陸過去的“外省軍隊”背書的。

  當代如此,古代更是一樣。

  故而在這樣的形勢下,興元府形勢戶們感情十分復雜,他們既認為高岳是興元大發展的功臣,是位很有手腕的官僚,但也敵視仇恨他,因為他絕不是站在地方土豪的立場上,而是毫無留情要為朝廷,叫地方交更多的稅。

  把豬養得又肥又壯,還不是為了殺肉吃?

  很快一篇匿名的《論南鄭經界法蟊害》的文章,洋洋灑灑千字,投向了《興元邸報》當中,并交到審核者劉德室手中。

  劉德室嘆口氣,對衙署內的人說,逸崧出鎮鳳翔府前曾對我說過,若南鄭縣經界法推行中,最后只有這篇文章出來的話,便根本不足懼。

  言畢,劉德室便將此文投入火杯當中,當即燒為了黑灰。

  一并被燒毀的,還有興元府形勢戶的反抗意志。

  他們最終還是畏懼高岳的“淫威”,果然再也沒有更大的動作,就此噤若寒蟬。

  然則腹誹還是有的,比如最近風行整個興元府的“五十四將葉子戲”,不知何時也不知被何人額外加入張葉子牌,牌面畫著只小猧子,上有文字“懼內奇縣伯”(奇和淇諧音),四人玩葉子戲時,哪位抽到這位奇縣伯便是必輸出局,只能把葉子分給其他三人。

  同時,處士韓愈背著簡單的行李離開洋州的田莊,開始在興元、鳳翔進行對經界法的田野調查,到底好不好,他要通過自己雙眼進行判斷,當然隨后他會再走到京兆府和同華二州地界去,再去比較下沒有推行經界法的州縣。

  韓愈出發的那天,天空正下著雨,途經洋州的漢川浩浩湯湯,舟楫不畏天氣,正一艘接著一艘下荊襄去,身材高大的韓愈穿著新式的棉織薄衫,胳膊里夾著把紙傘,六合靴踏在微潤的道路砂土上,長長的腳印在身后,他要開始對大唐山南西和京畿地區進行社會調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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