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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鐘陵踏歌舞

  碎金不好意思地說:“郭郎君是救過碎金命的恩人,豈有不滿意的道理,只求郭郎君不嫌棄碎金是再嫁之身才好。”

  “無妨,小鳳,不,再貞本是京城惡少年,去邊塞后才開始折節向上,碎金小娘子以后可要多多幫襯,勿要......”這時高岳走來,原本還興高采烈地說著再貞和碎金的婚事,可說著說著臉色和心情忽然變了。

  他閉上嘴巴,看著庭院里的柿子樹,不再說話,心中有些愧疚。

  不久,女官們牽著碎金入室去梳洗,準備上婚車。

  一個時辰后,碎金已離去,高岳獨自一人,還悵然若失地坐在樹下的廊邊。

  薛瑤英手持拂塵,慢慢走到他的身后,接著坐在了蒲團上。

  “逸崧,心中有郁結,對不對?”

  “阿師,我總是覺得負了人。”高岳此刻心中,覺得李萱淑有些可憐,這份愧疚這些日子總是在纏繞著他。

  “其實這話由本師來說,確實是很奇怪的,可是本師還是要說——逸崧你做得對。”薛瑤英微笑起來,“逸崧,現在本師可以告訴你,我也是鐘陵人士。”

  “?”高岳聽到這話,有些吃驚地轉過頭來,看著薛瑤英。

  他并不是吃驚薛瑤英和吳彩鸞是同鄉,這點他當然早就知道。

  只是訝異:薛瑤英自從將自己介紹去向彩鸞阿師練書法,卻絕口不提她和彩鸞阿師的曾經——那邊彩鸞也是一樣。

  好像兩個人之間真的有某段不愿提及彼此的過往。

  此刻,薛瑤英也陷于了回憶當中,說鐘陵每逢中秋時,女冠們要在山頂,和民眾們一道踏歌起舞,那時候舞跳得最好的,當然就是我和彩鸞了,我倆雖然都存了份相互爭勝的心,但私下地卻是情好不貳的。

  十四歲那年,月光滿盈,踏歌結束后,我和彩鸞走在回去的路上,見到月下有名身著麻衣的讀書人,一直跟在我們身后,卻不像有歹意的模樣,反倒有點呆頭呆腦的。

  彩鸞阿姊便笑起來,說你這舉子,是喜歡我和莘若的舞嗎?

  那人便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是。

  我也笑了,就問這讀書人,那依你看我與阿姊誰的舞更美?

  誰料那讀書人便說,彩鸞的舞是跳給山川星月的,而我的舞是取悅于人的。

  他身為個人,肯定更喜歡我的舞。

  “你倒是大坦白。”彩鸞便說。

  可我聽得卻有些刺耳,也對彩鸞的話語意不能平。

  說到這里,薛煉師便嘆口氣,說最終在那年,元相的朋友在洪州為刺史時,驚艷于我的美貌,便對我父母說,你女兒可以去長安城為相公貴人的庶妻,此后你家將達不可言。

  相同的話,他也對彩鸞說了。

  不過彩鸞那時早已沒有父母,自小一直在鐘陵女冠當中長大的。

  “你答應了,可彩鸞阿師卻拒絕了,對不對?”

  薛瑤英點點頭:

  “那時我才發覺,我真的和那讀書人所說的一樣,愛的是錦衣玉食、榮華富貴,所以我的舞就是取悅于人的,自后我便入了元相的府邸,得到元相的寵愛,父母兄弟都炙手可熱,那數年里我家所收取的賄賂堆積如山。”

  “那彩鸞阿師呢?”

  “她啊,她那時十五歲,拒絕了洪州刺史的邀請,嫁給了那讀書人。”

  高岳默然,彩鸞的貪財,真的是種純真的貪財。

  “那讀書人想要考中功名,可連切韻都買不起,我當時還嘲笑了彩鸞,說我可以借錢給她,可彩鸞拒絕了,說這沒什么,她可以抄切韻。

  當時我覺得根本不可思議,可彩鸞卻做到了,她晚上抄寫切韻,白日就讓那讀書人去市集賣,每日得到的錢,給她夫君買紙筆買典籍,那段時間她再也沒有跳過舞。”

  “那她的夫君及第了嗎?”

  “及第了,可......可她那夫君就是那么呆的,不會為官,也沒有攀升的門徑,更不想來找我關節,數載宦海沉浮,最終也沒什么成就,位終于八品青衫下僚,郁郁當中就辭世了。”

  這時高岳醒悟了什么,便問薛煉師說,那人在臨終前,可曾對彩鸞阿師有所請托。

  薛瑤英苦笑了下,說也許有吧,反正此后彩鸞便來到京師,一直當經生謀錢,當然她本人也再沒來找過我,有什么心愿實在不得而知。

  此刻薛煉師站起來,握著拂塵,也望著中庭的那株柿子樹,“我呢?元相傾覆后,宅第、富貴統統煙消云散,真的如夢一場,父母兄弟也都遭到懲罰,死的死,長流的長流,我和彩鸞一樣重新換回了羽衣,但我還是不甘心,先是想依仗小楊山人,后又依仗逸崧為資本——我的心還是未能洗滌改變,彩鸞的夫君說的沒錯啊!如今想想,真的是羞慚莫名。”

  接著煉師便對高岳說:“唐安公主愛慕你是沒有罪的,那是她的心意;而逸崧你回絕她也是沒有罪的,那也是你的心意。錯的只是時辰不對,崔家第五小娘子才是那個稱呼你為‘崧卿’終生的人,而唐安因她是公主,注定與你錯過,又不能茍且,那樣的話確實害的是你們兩人,這即是她的命。

  發乎情止乎禮,所以逸崧你做得對,像你的彩鸞阿師那般,無愧于心即可。”

  這時高岳抬起眼來,不由得想起以前在龍花寺時,唐安拿起了弓箭對著自己,而云韶撲上來護住自己的情景。

  也許什么都在那一刻注定了吧?

  唐安對自己,由厭惡,到怨恨,到好奇,到和解,再到一時轟轟烈烈的盲目愛慕,最終在退潮后,只能走向理性的疏離。

  而云韶對自己,永遠是那個在自己寒末時送來花果青囊,和自己前后行走在龍華尼寺雪地上,鼻尖微微凍得紅的女孩,平平淡淡相伴終生的人,是云韶,是阿霓。

  數日后,當高岳波瀾不驚地離開奉天城時,延光公主氣急敗壞地來到了城中女冠處,薛瑤英就閉目盤膝坐在門廊下的榻上。

  “唐安可在內里?”

  薛瑤英也不答話,只是微微點頭。

  延光公主邁入到后院,見到唐安背手提著尺八,饒有興致地看著墻角的臘梅。

  墻角處,還有個小小的垛標,旁靠著箭囊和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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