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滯留長安十五年卻依舊下第的劉德室,想起受困三十載最后一命嗚呼的張譚,還有那破敗荒蕪的國子監。他們為何會這樣,確實有自身能力不足、頭腦不明的因素在其中,可“李家人”就不應該對他們的悲劇負上些責任嗎?以前他在教科書里曾見過“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盡白頭”,原本這話對他而言不過是行鉛印的文字而已,現在穿越至此才有血跡斑斑的體會——你設科考選拔,吸引人才來為你白頭倒是不錯,可是你又大搞門蔭制度,又搞通榜制度,又搞投卷風氣,讓劉德室、張譚這樣無權無勢的讀書人為了那些似有似無、可有可無的希望而耗盡一生。
而像劉德室這樣的,即便進士及第又如何?他是實現了畢生的夙愿,可然后呢,他不通經典,毫無經濟實務的能力,做官也不會有任何成績,最后還是碌碌無為到死。
他為何不通經典呢?原因不光在于他本人的執拗,更在于李家人隨性而設的考試制度,前數十年一直說“初榜詩賦”,還說可以用詩賦贖貼,貼經排在最后,可有可無;今年突然又改弦易轍,來了個“初榜貼經”,不可贖貼,讓許多舉子無所適從,更間接導致了張譚的心枯而死。
而這一切,可能不過是那位垂簾后端坐的潘炎侍郎的一時心血來潮,想來個新官上任三把火。恰如那個在安上門邊出言諷刺的小宦官霍競良所言,“三條燭盡,燒殘學士之心;八韻賦成,笑破侍郎之口。”那年復一年燒殘的、焦灼的、滴血的,可不就是千百舉子的心嗎?換來的,卻可能只是上位者鼻孔里冒出的不屑一顧的嗤笑。
高岳不由得有些沖動,他又仰脖子飲滿了幾杯茶水,吃了些王團團送的黃精飯,覺得精力四溢、義憤填膺,不由得想起韓愈所寫的馬說,這個小小的禮部南院何嘗不是個讓無數千里馬“駢死于槽櫪之間”的煉獄?
韓愈這時候也就幾歲大,高岳靈感涌上,便提筆以其文為骨,施展開來,以他初級文言文的水平,倒也洋洋灑灑寫了個數百字,猛烈抨擊了“我唐”的貢舉制度,并且還有發揮,本著他西京大學歷史系碩士生的見識,又痛罵了前代的武則天一番,“武后任事,參決大政,稍涉文史,遂好雕蟲文藝,附庸文雅,當時公卿百官無不以文章而進,因循暇久,浸染成風,以至今日。故策第競喧于州府,祈恩不勝于拜伏。舉子驅馳府寺之門,出入王公之第,上啟投卷,唯希欬唾之澤;摩頂至足,冀荷提攜之恩!”
至于怎么解決,關我p事,反正出的策也就是問我“制度當否?悉期指明。”
寫完后頓覺痛快,不由得又飲了一滿盅的茶水。
此時不覺又到了近午時分了。
接著又看其他的幾道時務策,大約是邊戎、田制、鹽鐵這些東西,高岳來的時候不久,對這些沒有什么深入研究,但也準備憑借歷史碩士生的學力,胡亂搪塞番——反正該發泄的也發泄過了,總是要落第的,走也要走的瀟灑些。
誰想這時,一直坐在前廳和中庭處的那位黎逢突然提出“上請”,他問垂簾后的潘炎,“晚生對策有一事不明。”
潘侍郎依舊十分客氣,“但說無妨。”
“不知堯舜是哪一代的先輩,又是哪年及的第?”
這個上請一出口,垂簾后潘侍郎、令狐員外郎等一眾試官無不目瞪口呆,眼前這黎逢看起來也是飽學之士,可誰想連堯舜是什么時代的人都不知道,還問“哪年及的第”,接著大伙兒不由得以袖捂嘴,無不暗笑起來。
樓宇窗牖后,那蒸胡老者聽到這個荒謬可笑的上請,也不住地搖頭,“這樣下去,科考選拔來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潘炎雖然暗自好笑,也不好當著黎逢的面說出來,便直接叫人快跑去秘書省、集賢院,不一會兒用數座大繩床抬來許多經史典籍,擺在中庭當中,接著朗聲對東西廡廊的舉子們說,“我唐取士,務在得才,經籍在此,請恣檢尋,無需上請!”
主司這個舉動又讓高岳駭異了,險些一口茶沒噴出來:還有這種操作!不會又是什么陷阱吧?
可接下來,很多舉子都離開書案,舉著策卷,真的去翻檢了唉!
“這么好,我也要去。”高岳也當機立斷,跑下去,并且他還多了個心眼——他提著筆,捧著張白紙,細心地將繩床上所有經籍的名字給抄下來,他著眼的是未來——快速提升自己應考能力水平的方法,便是擁有個完整的“參考書”目錄,然后按圖索驥,方便快捷。
抄著抄著,高岳突然覺得腹中絞痛,哎呦哎呦,他臉色慘白,返回到座位上。
那邊已經開始謄錄策對的鄭絪見到他這副模樣,不由得準備開口詢問。
哪想高岳旁邊的獨孤良器率先關切,“高必先這是怎么了?”
鄭絪話到嘴邊,只能又吞回去。
高岳伏在書案上,一副難以忍受的模樣,舉著手,斷斷續續說,“吃了黃精飯,又喝了蠟面冷茶,這下我真的要成仙了......不行了,不行,我要上請,去,去洗手間。”
“洗手間?”獨孤良器十分驚訝。
“就是廁房。獨孤必先,麻煩你幫我照看下卷子,我回來再寫再謄。”高岳呻喚著答道,接著一溜小跑,到了前廳垂簾面前,對潘侍郎說到我要上廁房。
潘侍郎說快去,快去,馬上到酉時結束我們就要收卷了。
階下一位吏員還沒來得及指示,高岳刺溜下跑到了南院角落的廁房當中,接著又一跳跳地出來,在旁邊的樹干摘下幾片葉子,這才重新進去。
不久,獨孤良器已停筆,他支著下頷望著角落里的廁房,“看來高必先的腹痛厲害,到現在還沒出來。”
這時,廁房的簾子掀開,里面傳出高岳的聲音,旁邊的吏員皺著眉,聽他在里面說什么,接著那吏員便搖搖頭,又摘開幾片葉子,捏著鼻子送到廁房里去......
“唉,看來是很難出來了。”獨孤良器嘆息道。
借著他看看四周,鄭絪和衛次公都在埋頭謄錄自己的策問,也無暇來幫高岳做什么。
這時日影偏移,漸行漸低,涼月也悄然自墻頭而上:酉時馬上就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