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外人、小輩兒們都不同,長輩們嘴里念叨的和心里看重的,是其他問題。
東院洪家。
洪祿承跟王蘊琳抱怨著。
“…還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啊。我就說嘛,不讓老李插手,靠這小子自己來弄,肯定鬧笑話。你瞧這喜宴最后成何體統?什么葷的素的都往臺面上端啊。最后還醉成了那個樣兒!胡來!這是給洪家散德行呢,洋相出大了!”
王蘊琳則好言相勸。
“也不能那么說,都是年輕人,好開玩笑,圖得是熱鬧。我看挺喜興,不算出圈兒。至于老三,這幾年來在酒上一向有節制,能喝成那個樣是高興的。可見這門姻緣是真合孩子的心。再說今天客人確實多,三十桌人呢,老三這一圈兒敬下來得喝多少?根本就顧不上吃口東西…”
“哎,我就知道你總有詞兒護著他。那明天他們就走了。連回門也不回了?這算什么?還有沒有點規矩?”
“嗨,這事連娘家都不計較。他們才幾天假啊?又是去花城。我還是那句話,時過境遷,此一時彼一時。你想想,吹鼓手早沒了,現在也沒人坐轎子、曬嫁妝了。你再看看,眼下還有誰家貼喜字能分出嫁閨女和娶媳婦來?這就是社會在按照實際需求一步步變化。咱們又何苦食古不化呢?不怕你不愛聽,既然時代變了,要再用以前的標準來看現在,那才是笑話。”
洪祿承聽了不覺沉默了,但過了一會兒,仍不免強詞奪理地撐面子。
“你這話也不盡然。至少吃的東西,過去的標準就是比現在的強。你看看今天桌面上那‘奶酥六品’。如此精致的宮廷餑餑,已經許久沒見過了。憑國營糕點廠,一百年都做不出這樣的點心來。還有最后那道‘燴兩雞絲’,可是咱們‘衍美樓’過去的名菜。說起來不算難,有點手藝的廚師誰都能做。可越是誰都能做的菜越能顯出水平。你看今兒桌上的,湯口好,濃稠不瀉。刀工也好,雞絲切得如線如麻。而且一味鮮嫩,一味熏香,倆味兒毫不混雜,反倒層層疊加。能把普通菜做得如此不普通,這就不簡單了,張師傅的手藝一點不比當年給咱們創這道菜的御廚差。”
說起這個王蘊琳不覺笑了,因為從話題的轉向,她體會到了丈夫的妥協。
“這還得說,你是粘兒子的光了。張師傅可是為了小武的婚事才難得露了一手,做了這兩樣東西。這是多大的情面啊。現在你該放心了吧?小武和泉子遇到了張師傅這樣的全料的御廚世家,只能說是緣分。一旦學成出師,想必老店重張之后的菜色不會亞于當年。咱兒子這為了誰啊?可見一直想著你的心事呢。”
洪祿承聽了,頓時面顯欣慰之色。
“嗯,這小子確實上心了。這下好了,咱家的老鋪重張真是有望了。可惜今天太亂,沒來得及跟張師傅好好聊聊。也不知道這位張師傅,還懂不懂得其他滿洲餑餑的做法?奶油烏塔,可是咱們‘衍美齋’當年的招牌啊,偏偏失傳許久,現在已經沒人會做了。”
王蘊琳再次一笑。
“你這轉念間,就從‘衍美樓’又想到‘衍美齋’了?其實也容易。這幾天,干脆就讓泉子帶咱們去拜會一趟。就說婚事之后的回禮,咱們也得親自登門去謝謝人家。想來既然見過了,張師傅總不會再避諱咱們了…”
西院水家。
“…買綾羅、做衣衫、打首飾置簪環,我與你少年的夫妻…”
水庚生正美滋滋地喝著酒,吃著大食堂帶回來的“折籮”,嘴里哼唱著《武家坡》。
冷不防水嬸兒沒好臉地敲打上他了,突然終結了他唱戲的自由。
(折籮,京城土語。過去物資緊缺年代,對酒席剩菜的利用方式,就是折進笸籮,箅去湯汁,然后重新燴菜食用。以此來泛指殘羹冷炙。至于這個詞兒的消失,大約是伴著“打包”這個新詞兒的出現)
“行啦,行啦,吃你的喝你的就完了。怎么還唱上‘四舊’了?張著你那大嘴,我都快看見胃了。再說你唱得也不好聽啊,就跟貓叫秧子似的。弄得我這心煩意亂…”
水庚生掛不住臉了,頓時一摔筷子。
“你瞧你這嘴損的,我怎么招你了我?大喜的日子,我高興!還不興唱兩句兒了?”
“還大喜?還高興?你倒真寬心。我怎么心里就不是滋味呢。我是越琢磨越不對味兒啊,好不容易養大的閨女,打小就品學兼優。怎么沒給國家培養成人才,倒給他洪老三培養成使喚丫頭了…”
說著,水嬸兒居然抽了一鼻子,眼看就要落淚。
水庚生這才明白這為得是什么,氣一下消了,只是嘴上卻更有理了。
“哎呀,瞅瞅,你又小心眼了吧?難道給國家培養成人才就不嫁人了呀?什么使喚丫頭?凈瞎說!哦,你光看見閨女下午伺候小武了。那不是他喝醉了,情況特殊嘛。你怎么不看看小武又怎么對待清兒的?那也是千依百順,知冷知熱的。”
“我知道,你總有那么點不甘心,覺得小武配不上清兒。可說真的,這姑爺不是無可取之處。至少懂的孝敬老人,善待孩子。對他自己的爹媽咱就不說了。咱屋里的彩電也是人家自覺自愿送來的吧?他對曉影也是真好吧?”
“都說低門娶婦,高門嫁女。洪家有這個財力,可沒什么脾氣。小武既不會讓咱們閨女吃苦受窮,他也不會對清兒娘倆瞪眼珠子。我現在可是對這孩子越來越放心了。而且你別忘了,他們今后跟咱們一個院兒住,那跟倒插門又有什么區別?要我說,這樣的女婿可以啦,該知足了…”
這話說的在理兒,水嬸兒也不能不承認,只是老娘們嘛,卻沒這么容易轉過彎兒來,難免還要賭氣地發發牢騷。
“你凈說那個,誰家結婚沒三天熱乎勁?就算你說的有理,那也是嫁了個好人大混蛋,要以觀后效才行。還倒插門?他真以后干欺負我閨女,那也是在我眼前,我不得被他給活活氣死?”
沒想到,這話卻讓水庚生嘆了口氣。
“你這話不能說不對。可往長遠看,我倒是替咱閨女覺得心虛理虧呢。”
“你什么意思?”
“還能什么意思?要孩子的事兒唄。是,婚前都按照清兒的意思說好了。曉影十二歲之前,小武不要孩子。可合格媳婦兒首要標準就是得生養啊!時間長了,洪家人心里能沒疙瘩?你自己心里過意得去?你再算算,六七年后清兒都多大了。三十六七再要孩子,萬一要是…你說今后可怎么辦?”
這下水嬸兒一激靈,不能不緊張了。
“那你的意思?”
“這事兒絕不能由著清兒,咱得跟洪家知會一聲兒,咱們兩家兒得一塊使勁…”
天才一秒: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