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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名角

  洪衍武的問話沒能掏出真話來。

  因為蘇繡立刻就變得支吾起來。跟著臉色一紅,眼珠轉了轉,才說父親去走親戚去了。哥哥最近太忙,老加班。

  那一看就知道是推諉的假話。從神色上,大致能估摸出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既如此,洪衍武就不好再問了,只說有事需要幫忙就言語,便就此作罷。

  至于事實上呢,蘇家的事因為帶了點桃色的是非,還確實不那么好張揚。

  而且讓人想不到的是,老蘇實在太冤了。他的無妄之災,居然是因為幫洪家的忙才引火上身的。

  說來也是紅顏禍水,這事兒就出在俞宛妤身上了。

  老蘇不是為洪家的喜事出面,請俞宛妤來捧場嗎?本來很正常的一件事。可偏偏他碰上了人家兩口子感情鬧危機的時候。

  而老蘇更不知情的是,其實早在1978年,俞宛妤為了排演傳統劇目請他來制行頭,因為與他接觸密切了一些,他就礙了人家丈夫的眼。

  俞宛妤家里那個醋壇子一樣的男人,幾年以來背后一直對他耿耿于懷,說他量尺寸不老實,總故意延誤時間,碰不該碰的地方。

  因此當這位爺細一打聽,知道這事兒是老蘇撮合的,又如何肯答應?

  可作為俞宛妤來講,老蘇為了她的戲經常加班加點,戲服也做的相當漂亮。無論是從還人情的角度,還是為了即將開排的新戲,她都不好駁了老蘇的面子。

  所以“五一”當天,俞宛妤就沒理會丈夫的禁令,還是全老蘇的面子去了。可也正是因此,兩口子感情上長期積累的矛盾終于借此爆發出來。

  事后那男的越想越窄巴,就跑到劇團來找老蘇的麻煩。

  還就是那么巧,他又正碰上俞宛妤在戲裝組跟老蘇討論戲服的樣式修改。這一下那男的以為抓了現行,當場就把老蘇暴打了一頓。

  等到保衛科的人趕來控制住局面之后,老蘇的一根肋骨已經折了,人也就送進了醫院里。

  不用問,對這種花邊新聞,人們可定是最感興趣的,劇團里一下流言蜚語四起。

  可蘇錦這當兒子的肯定不干啊,趕到醫院,看見父親的樣子,他氣得不行。不但要劇團領導還父親清譽,還要把打人者送進公安機關法辦。

  但后面的事兒又是讓人沒想到,俞宛妤竟為了丈夫跑到醫院里,單獨找老蘇哭了一鼻子。

  結果老蘇好人一個,一知道了她的難,又心軟了。竟然跟劇團領導表示主動放棄追究責任。

  就這樣,不但白白挨了頓揍,還得承擔謠言的惡果。這簡直是倒霉到家了啊。

  蘇錦當然想不通啊,他就帶著氣兒埋怨爸爸濫好人,被人給灌了迷魂湯了,還要去找劇團領導。可當老蘇一把內情細說出來。他也沒話說了,因為畢竟其情可憫。

  他是真沒有想到,俞宛妤這位在臺上嬉笑歡舞的名角,背后的個人感情經歷竟然是十分的凄苦孤單。

  而因為時代的戲弄,她在公眾的眼中固然風光無限,但在私人的家庭生活里卻又是在扮演著何等可憐的角色。

  到底怎么回事呢?這話還是得從當年俞宛妤從戲校畢業進入昆曲劇團說起。

  那個時候的她,父母已因車禍去世。她除了用全副身心向老演員學戲。在臺下拼命地練,在臺上拼命地演,什么也不關心,甚至還抱定了一種比較極端的理念。

  那就是把自己的一切獻給戲劇舞臺,而選擇終身不婚!

  這絕非一句戲言,她是實實在在照做的。因為按她想,結婚就得生孩子,生了孩子就得養孩子。那么人就得變胖,功也就廢了。

  何況家庭生活還牽扯精力,她實在不愿在這些事上浪費自己的青春。她只把藝術成就,視為值得她畢生追求的東西。

  以至于劇團的領導和關心她的老演員們,不但總得反復地提醒她,絕不能為了戲把身子搞壞了,也為她的個人大事發了愁。

  偏偏正當她初步成名,鼓足干勁向更高的藝術境界努力時,“運動”又開始了。

  在精神上完全與世隔絕的她,由于根本不關心政治,也不理解為什么要對傳統曲目全盤否定。一下被打成了“封資修的黑苗子”,第一批受到了沖擊。

  此后她便迎來了生命里最黑暗的日子。每天被斗、打掃廁所的生活內容尚堪忍受,可失去了藝術舞臺,卻讓她覺得一切都失去了希望,沒有了意義。

  于是,有一天她趁著看守打盹,她就用提前準備好的繩子拴上了房梁。

  但好在鬼使神差的,繩子斷了,她居然沒能死成。而險而又險的觸碰到死亡邊緣的滋味,又讓她喪失了再一次嘗試的勇氣。

  這樣在1973年,在她自殺未死的六年之后,她終以半殘廢的身心被“落實政策”到一家暖瓶廠當了雜工。

  正是在這里,她的氣質和美貌引起了一位鍍銀車間工人的愛慕。這個強壯的鍍銀工雖然比要她小上四歲,可還是對她展開了鍥而不舍的追求。

  說實話,在當時那種政治氛圍下,作為一個根紅苗正的人不計較她身上的黑底子,這件事是讓她相當感動的。

  而且經歷了迷茫、麻木、消沈后,她已漸漸回轉為冷靜、認命、無求。

  在媒人的勸說下,當時的她想的就是舞臺已經把她給甩了,永遠回不去了,那么好,不如就找個丈夫結婚,像別人一樣平平淡淡過完一生吧。

  如此她才會嫁給了一個沒有什么文化,對戲劇一竅不通,也根本不感興趣的丈夫。而支持他們婚姻的全部基礎,僅僅只是鍍銀工得知她這些年的遭遇,出于同情而濕潤的眼睛。

  只是又有誰能料到緊隨其后的峰回路轉呢?

  1976年年底,剛剛結婚兩年后,因為政局突變,又一次“落實政策”竟讓俞宛妤回到了吧“北方昆曲劇團”。

  1977年的春天,她開始重新練功。很快人們發現,她不但以驚人的速度恢復了過去的舞臺表現力,甚至她的票房號召力也大大超過了當年。

  1978年她重登舞臺,當她第一回演出傳統劇目時,就獲得了滿堂彩,連續幾場觀眾爆滿,票子全部售出。

  她的戲裝照和便裝照由此開始不時出現在報刊雜志上,廣播電臺請她做專訪,電視臺給她的演出錄影,眾多的戲迷們甚至跑到后臺去請她簽名,期盼有幸能與她合影。

  她成名了,成角兒了。做了二十幾年的夢,繞了個大圈子,卻幾乎于一夕之間就美夢成真了。怎能不讓人百感交集?怎能不讓人欣喜若狂?

  但倘若她的遭際僅是這樣簡單地否極泰來,那生活也就太容易讓人把握了,命運作弄人的手段也就太顯低劣了。

  世上沒有什么事兒是單純的好,或是一味的壞的。事業的成功一樣給俞宛妤帶來了煩惱與不幸,她的婚姻開始出問題了。

  本來,在她剛剛重返舞臺的時候,她婆家的興奮與歡欣絕不亞于她自己,幾乎所有婆家人都揚眉吐氣,以她為榮。

  但很快事情就變味兒了。

  因為每日清晨都要去護城河邊吊嗓子,她很難再把家中的早餐安排好了,公婆對此看不慣。

  她的丈夫也對她戲總是散得太晚怨聲連連,很不情愿騎自行車把她馱回家去。

  婆家上下甚至受不了她在家聽戲劇磁帶,說反反復復聽了頭疼,那簡直到了人見人厭,處處喊打的地步。

  最不可調和的,是她和婆家終因為要孩子的事兒產生了矛盾。她是希望能緩兩年再說,但婆家自然希望早要。

  于是家里“三從四德”、“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思想,成了對她宣傳教育的主題。

  但更糟糕的是這種情況隨著她越受觀眾,越紅得發紫,就越嚴重。

  漸漸的,旁人以她為主的交際方式又刺激到了丈夫大男子主義的自尊心。

  為此,丈夫幾乎連后臺都不愿意進去了,更不愿意跟梨園界的人打交道,滿是一種既自卑又自傲的復雜心理。

  再往后,哪怕就連她自己為了戲曲和旁人的正常接觸,丈夫也要開始反對了。即使她有合理的理由,再耐心解釋,反復說明也沒有用。

  丈夫只是不講理的要求除了上下班的時間,她不許外出,要是做不到,就是有問題。

  讓感情徹底岌岌可危的狀況出現在1980年9月份之后,大約正是因為婚姻法的更改,允許“感情破裂離婚”這一條。丈夫才會徹底陷入天天擔心她會變心的夢魘當中。

  于是一次激烈言語交鋒下,他第一次動了她。從此,吵架動手簡直變成了慣例。

  而她心如死灰,也就真的有了分手的念頭。

  只不過,婆家是不肯放過她的。公婆威脅要找劇團領導告狀,丈夫宣稱要去找雜志社揭露她“忽視家庭”、“忘恩負義”的嘴臉。這讓她始終有所顧忌,不敢真的走出最后的一步。

  時至今日,反倒是老蘇含冤被打一事,才讓她徹底下定了離婚的決心。她心知再這樣拖下去,被毀的不僅僅是她自己,恐怕還會連累到許多無辜的人。

  可就是這個時候,公婆又可憐兮兮地向她表示,只要能不追究兒子傷人的責任,就允許他們離婚。

  想想幾年來生活在一起的情分,她也真的做不到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就這么眼瞅著同床共枕的丈夫坐牢。眼看著白發蒼蒼的公婆低聲下氣地哀求不止。

  她又能怎么辦?她又該怎么辦?

  這就是做人的難啊。永遠讓你進退失守,左右為難。

  而且這種情況還不僅發生她一個人的身上,十年里,整個社會、整個國家與之類似的情況太多了。

  牽涉其中的每個人,又有誰不是無辜的?又有誰是應該承受這一切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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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大熊貓文學    重返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