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6月底,在京城街頭突然時興起紅襯衣白褲子的男裝打扮之際,十一屆六中全會在也在京城召開了。
這次會議不但徹底否定了“運動”十年,給主要責任人的功過是非給予了總結與評價。在“運動”中掀起高潮的知青運動也以絕大多數知青的返城宣告結束。
但正因為如此,這一年的就業壓力仍舊不小。
為此,7月7日,國家上層專門作出《關于城鎮非農業個體經濟若干政策性規定》。并在《規定》中著重指出,“從事個體經營的公民,是自食其力的獨立勞動者。對個體經濟的任何歧視、亂加干涉或采取消極態度,都不利于社會主義經濟發展,都是錯誤的。”
期望能以此鼓勵待業青年自謀出路,化解一些安置工作的需求。
當然了,這樣嚴峻的就業形勢下,應屆畢業生的安置情況也不如何樂觀。好工作幾乎沒有,不是歸服務局管,就是去小集體的廠子。
所以高中畢業的蘇繡就慘了,她高考落榜,也沒信心再考,直接被學校給劃拉到了“牛街”的副食店賣菜去了。
好在洪衍茹倒是真不負家人的期望,順順當當,以第二名的優異成績考上了“京城服裝學院”的前身“京城紡織工學院”,成了洪家第一個本科大學生。
洪衍武給她設計的“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美夢,顯然即將成真。
于是,在拿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天,洪家不但又放了一萬響的鞭炮,受了街坊四鄰的一番恭賀。為謝鄺美蕓補課的恩德,洪祿承夫婦還親自帶著閨女登了常家的門去報喜。
此行除了帶上了不菲的禮物,他們還要在“豐澤園”擺謝師宴。用洪家老兩口的話說,常家的三位老師教了洪家的三個孩子,這番恩德大了,不去可不行。
如此一來,常家人推辭不過,又為洪衍茹感到高興,兩家人便在一起開開心心地熱鬧了一次。
但話說回來,蘇繡和洪衍茹這原本樣樣同步的一對好朋友、好同學、好鄰居、好姐妹,走到了這個年紀,人生的際遇居然一下發生這么大的變化。對誰可都有點措手不及。
饒是蘇繡再沒心沒肺,每天穿著藍大褂守著搓堆兒菜跟顧客置氣,聞著爛菜味兒,吆喝得嗓子都啞了也未準能完成任務。賣不出去還得扣獎金,挨領導批評,這心情不落寞才怪呢。
反過來她再看洪衍茹,漂亮的衣服穿著,锃亮的校徽戴著,每天體體面面進進出出,鄰居街坊們全都親親熱熱笑臉相迎著,就越發顯得人家是塊寶,自己像棵草了。
這一天兩天還好說,天天這么對比著,她要說情緒不焦躁不悲涼,不眼紅不泛酸,也就真成了仙兒了。
所以為這個,蘇繡后里也不知哭過幾鼻子了。
雖說一直試著說服自己,“小茹考上大學是理所應當的,這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誰讓我就愛糊里糊涂傻玩來著,根本不是念書的材料。”
可現實中的龐大落差,還真不是輕描淡寫的一句,“我們還是好朋友,我們永遠都是好姐妹”,又或是“她考上還不跟我考上一樣,我應該為她高興啊”,就能撫平的。
這種情況下,負面情緒一日復一日在積蓄,那么倆人情感背離的概率也就越來越高。
甚至沖突爆發都是突如其來的。
就在本月,潘虹主演的電影《人到中年》上映的那天,洪衍茹拿著兩張電影票,專門去牛街副食店找蘇繡,想和她下班去看電影。
哪知道正趕上了蘇繡舌戰群儒,正一人跟好幾個顧客吵架。
洪衍茹因為覺得不好看,又怕蘇繡吃虧,趕緊上前去勸了幾句。
沒想到她好不容易才把那些顧客勸走,蘇繡竟然轉頭把心里積得怨氣兒,倒跟她發作了出來。
“行了,熱鬧看完了吧?你趕緊走吧。”
蘇繡看似毫無來由的冷淡,讓洪衍茹全沒想到。
“繡兒,我是找你看電影呀,你看,《人到中年》,聽說是反應知識份子信念和追求的,你不是喜歡潘虹嗎…”
可這耐心的解釋完全沒用,蘇繡卻仍舊不識好人心。
“得得得,你甭跟我說,我一賣菜的,聽不懂。我還跟你說,你別覺得自己考上大學就怎么樣了。什么服裝設計啊?不就是裁縫嘛。我們家倆呢,你得意個什么呀,可笑…”
洪衍茹徹底瞠目,這些話她真不敢相信是最好的朋友說出來的。
“繡兒,你…你這是怎么了?”
看著洪衍茹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蘇繡眼圈也不禁紅了。她既不落忍,覺得自己恰才的話過了分,可心里的憋屈又無處發泄。一咬牙,索性把話點透了。
“小茹。我知道我這么想特別沒勁,可每天看你無憂無慮過著天之驕子一樣的生活,我卻穿著臟兮兮的大褂,還跟大老娘們似的跟人在街上吵架。我要說心里特痛快,特替你高興,你信嗎?我真不想再天天見著你裝笑臉了…”
洪衍茹這才意識到問題出在哪兒。
“我…我沒想過…”
“那你就好好想想吧。要是你處在我的位置上你是什么感覺?以后…以后,你就別再來這兒找我了。反正你用不了幾天就開學了…”
這件事發生之后,兩個丫頭一連兩三天沒說話,見面臉燒得厲害,也都互相躲著了。可她們的感情太厚了,彼此還真不是無所作為。
洪衍茹是當天晚上去求洪衍武了,問他能不能給蘇繡想辦法再找份兒好點的工作。
而蘇繡呢回去越想越后悔,但她想道歉又開不了口,最后鬧騰得都睡不著覺了。半夜靈機一動,爬起來寫了封自我檢討的道歉信。第二天給塞郵筒里了。
所以等到洪衍茹收到信,真正弄明白蘇繡的心思是三天之后。一看完了信,洪衍茹就放心地去找蘇繡了。倆個丫頭這才破涕而笑,重歸于好。
而且要說也巧了。這幾天的時間,洪衍武也剛把蘇繡的事兒忙出了眉目。
這天晚上回來,他一看見倆丫頭又和好如初,在家里泡在一起說悄悄話呢,就樂了。
趕緊把兩個人叫了過來。告訴她們好消息,說蘇繡只要再堅持三天,就不用再去賣菜了,他給已經她聯系了一個新工作。
眼見著洪衍茹比自己還高興,蘇繡這就更不好意思了。
一個“謝”字兒也說不出來,就又抱著洪衍茹哭了一鼻子。直到哭完了,才又想起還沒問什么工作呢,眼淚一抹,又換了笑臉,眼巴巴地問洪衍武。
洪衍武見她一會兒貓一會兒狗的,換臉如換書,那還不打趣她啊。
“我知道你的要求,干活不累,掙錢不少,工作體面,福利得好,關鍵還得有前途,是不是?”
蘇繡騰一下臉紅了。正臊得恨不得要咬人的時候,洪衍武給的答案偏又讓她什么氣兒都沒了。
敢情洪衍武給她找到去處是市旅游局,不但全符合剛才說的這些條件,而且還是坐辦公室。這讓她大大的驚喜一把。
不過還沒等她臭美呢,洪衍武數落她的話也出口了。
“你說你這丫頭,工作不滿意,還不直接來找我?自己瞎繃著,白受好幾天罪吧?我告訴你,我這幾天正忙別的事兒呢,要不是小茹告訴我,你就干熬著去吧。”
“我…我…小武哥,我不是怕給你添麻煩嘛。”
“哼,說的好聽。你哪兒是怕麻煩我啊,你是臉皮嫩,不想麻煩自己的尊口吧。現在知道自己錯哪兒了嗎?”
“我…我小心眼,不該把火兒撒在小茹身上…”
“得,看來你還是糊涂蟲一個。其實我能理解你。人在心里失衡的情況下,有點情緒難免,小茹也不會計較。我說的不是這個,而是你自己求人這事兒。這沒什么難為情的,誰都不能只靠自己活。可反過來說,咱們這關系你都張不開口,以后你可怎么辦啊?”
洪衍武繼續苦口婆心。
“繡兒啊,你上班可就是大人了,沒人再把你當孩子。工作單位里沒有親人的溫情脈脈,也沒有人無理由地替你著想。有的是反倒是不公平,是少數人得意,多數人失落。所以你也不要把自己再當孩子,至少也得學會,自己的事兒靠自己來爭取。只要你的理由合情合理,就沒什么不好意思的。”
“想想看吧。如果事關你個人利益,你自己都不開口,誰還能主動替你說話啊?你光等是等不到別人發善心的。只有你自己先開了口,別人才會考慮你的需求。這中間的區別是,開口還或許能成,不開口是絕對不成。”
“你還別看有人不開口,就能得到想要的。那是人家的實力在哪兒,能在要命的地方拿著別人。不開口自然有人幫忙辦事,還能落個好名聲。可你要達不到這一條,就相信人間處處真情在,是金子在那兒都閃亮,那才是傻蛋一個呢。咱們國家,什么都缺,就不缺人。明白嗎?”
這番話對蘇繡的觸動很大。她真心感動,連忙點頭。
“小武哥,我明白了。你這么一說我就全明白了。就是因為我一旦意見也不敢提,副食店才把本來輪流的苦活兒長期分給我。最后反倒成了理所應當的,這也有我自己的責任。你放心,吃一塹長一智,以后我絕不會了…”
而就在洪衍茹也似有所悟的時候,洪衍武卻突然想起一件事兒來,不免好奇地又問了。
“哎,繡兒,我就奇怪了。你的事兒你自己不好意思說,可你爸和你哥呢?他們也沒替你張羅啊。而且我現在一琢磨,這好幾天都沒見著他們人啊。這是去哪兒了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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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