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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外傳) 紅孩兒

  院子里只剩下兩個還能站著的人,洪衍武與劉松山最終達成了協議。

  而讓洪衍武沒想到的,是當那四個老師傅和“豁子”都爬起來進屋之后,劉松山這老小子竟然開始和他套近乎。

  先是遞煙給他抽,后又邀他進屋里坐,甚至非常主動地把賠償款一百八十塊錢拿了出來,讓他充分見識到了,一個造反派頭頭善于見風使舵的另一面。

  看到劉松山滿身灰土和青腫的臉,卻又說著恭敬他的話,洪衍武不免有些得意,又有些說不出道不明的不是滋味兒。

  從本質上說,他這個人吃軟不吃硬,盡管劉松山這家伙是他的敵人,但如此卑躬屈膝地討好于他,也把他的氣憤全弄沒有了。

  可另一方面,劉松山前倨后恭的反差也太大了一點,無論他那“變色龍”似的油滑樣子,還是那低三下四的態度都顯得相當卑瑣,讓人根本無法相信他,也讓人感到無比惡心。

  不過反過來看,這倒也同樣證明了這老家伙是個“軟骨頭”,作出食言之舉的可能也大大降低。

  洪衍武確實感到劉松山是從心里怕了,于是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鄙視,最后只把臉一橫,直截了當地警告劉松山,說他要是說話不算話,過后再和自己為難,下次來可就把他家直接砸亂踩平了,說罷便告訴了他劉寶根被關押的地址。

  劉松山則磕頭蟲似的連連點頭表示服從,最后又像奴才一樣地跟在洪衍武的背后,把他像大爺一樣地恭送出了院子。

  這一幕,全都被與劉家為鄰的兩戶人家看在了眼里。

  雖然他們的屋里都關著門、熄著燈,沒什么動靜,不過,在那些黑洞洞的窗口上,實際上卻一直貼著大大小小的臉,就像是一個個扁平的玉米餅子。

  他們皆以極為佩服的眼神,目送洪衍武的背影徹底消失…

  而一個小時之后,劉松山親自帶著人手,也終于在角門外一個早就廢棄的小磚窯里找到了劉寶根。

  這個小磚窯離他的家足有五公里外,在一個被磚墻圍起來的廢磚廠里,附近距離很遠才有人家,窯門也完全被石頭賭死了。

  黑燈瞎火的,要不是洪衍武的指點,轉到天亮他們也找不到,由此也可見,洪衍武或許真的有要劉寶根命的狠心。

  不過事實是否如此已經不重要了,就連洪衍武究竟是如何把人帶到這兒的,劉家父子也不想再探究,他們都因此事被徹底嚇破了膽,一點也不想和洪衍武再發生任何交集。

  特別是劉寶根本人,因為此事甚至還落下不少的毛病。

  比如,后遺癥之一,就是他的背后再也不能站人。

  包括他的爸爸、弟弟都不行,只要有人站在他背后就會神經極度緊張,有很多次都差點為此跟旁人打起來。

  后遺癥二,怕黑,怕風。此后睡覺都得開著燈,聽見風聲就寢食難安。

  后遺癥三,還有一些腦震蕩的現象,耳鳴、頭疼、經常性地干嘔…

  就這樣,至此,有關劉家父子的事兒,洪衍武總算順利地解決了。

  事后,他把劉家給的錢私留了八十,只把剩下的一百塊偷偷放在了家里的八仙桌上。

  不過可惜,他也有始料不及和考慮不周的地方。

  因為他的母親王蘊琳可不會花這不明不白的錢,所以在不知情下,她為了證明自家的清白,反倒是把錢借鄰居老邊媳婦的手,又上繳給了民革委員會,倒了,這錢竟便宜了“臭茅房”這個老娘們。

  至于洪衍武本人,不管他是為了防劉松山一手,還是因為已經在外頭跑野了,反正依舊沒有回家。

  但因為有了錢,手里寬裕,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他自己的小日子倒過得相當滋潤,每天不是胡吃海塞,就吃去逛大街、看電影、去公園曬太陽。

  當然,在吃飽喝足后,他渾身不斷涌起的力量,又頂得他老想揮拳踢腿,于是打架便成了件叫他興奮得發瘋的好事,成了他一日不可或缺的主要娛樂活動。

  洪衍武喜歡打架,他鐘愛打架,打架使他充滿自信,使他覺得自己所向無敵,打架斗毆對他就像酒鬼愛酒一樣,越打越有癮,越有意思,一天不打,就手腳發癢。

  于是他更由著性兒地大打出手,打得驚天動地,簡直就摧枯拉朽,百戰百勝。

  當時整個城市的躁動雖然已近尾聲,但年輕人的脾氣仍然不怎么好,那時的人火氣很盛,全都象吃了槍藥,一碰就響,洪衍武只要想打架,只要不像前一段時間那么挑剔,哪怕是自己的家門口,機會也相當好找。

  比如,他去街上溜達一圈兒,就會發現在馬路上總有和他同齡或比他大的小子,拿眼去斜視他。

  當時的他已經對“犯照”再熟悉不過了,清楚這就是純屬想挑釁的例行習慣,凡要開戰,必先“照”上一番。

  “犯照”這個詞兒如果從本質上解釋,其實就是動手前的氣氛準備,使空氣充滿火藥味的辦法。

  這就像小孩兒打架前總喜歡先撞膀子,越撞越猛,最后才上手,而“照”就等同于用眼睛去撞膀子。

  至于具體技術細節也有講究,那要求雙方繼續走路,但彼此的眼睛卻時刻需要互相瞪著對方,同時還要求隨著身體位置的移動而微微轉動脖子,讓雙目總是相互正對。

  這是眼睛的和氣勢的肉搏,目光的絞殺,相互較量眼皮不眨,較量仇恨強度,較量“捷爾任斯基式”的死盯,誰兇惡誰就占上風。(費利克斯埃德蒙多維奇捷爾任斯基,俄國革命家,全俄肅反委員會創始人,即后來聞名世界的“克格勃”前身)

  所以一遇到這種情況,洪衍武自然就會迫不及待地瞪回去,往往這個時候也就是對罵的開始。

  “你他媽看我干什么?”

  “你他媽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而到這會兒,他便可以順利成章、喜不自勝地拳腳齊上,去大打一場了。

  總之,一旦掌握了方法,洪衍武就發現這個城市,看他不順眼的人太多,得罪他的人太多,非得狠狠挨教訓的人太多,從此每天都有無數仗可打。

  反正他也不用念書和工作。于是除了睡覺、吃飯以外,每天他只干兩件事,練功和打架。

  就這樣,沒多久,洪衍武就打遍了整個玄武區,也在喜愛打架斗毆的中學生圈子里名聲大振,很多人都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紅孩兒”,沒人再敢叫他“老家賊”。

  一些聽說過他戰績的人對他發瘋般的崇拜,而被他打過的那些小子也沒有一個敢不服氣,所以他們對他就象對水泊梁山的“大寨主”一樣俯首聽命。

  甚至據說當時有中學生為嚇唬欺負自己的同齡人,曾狐假虎威說自己認識“紅孩兒”,對方盡管不明真相,但也立刻被嚇得面色如土,然后就老老實實賠禮道歉,由此可見,洪衍武當時在玄武區的中學里到底有多么大的聲明。

  而到了這一階段,他就更不愁架打了。因為他的名氣,總會引得一些自不量力,想要借著踩他肩膀來冒頭的蠢蛋,自己送上門來給他提供娛樂。

  為此,他就逐漸養成了一種習慣,喜歡每天中午總要去陶然亭公園的北門曬曬太陽,好給這些人一些挨揍的機會。

  這一天似乎也是如此,洪衍武照舊坐在他每天都來的水泥臺階上,仰著臉,閉著眼,享受著陽光,這時他就感覺到有一幫人向他走過來了,大概有小二十人,然后圍在了他面前就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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