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孩子都是苦孩子,可陳力泉畢竟是工人階級的后代,老師和工宣隊在明面上多少要顧忌一些。再加上陳力泉又繼承了其父豁達、寬厚的性情,對想不明白的事兒從不較真,平日只聽師父的話,該躲躲該讓讓,因此在如此困境中尚能抗得住。
而洪衍武可就真慘了。
首先,是如今經歷的一切又讓他清晰地想起了當年家被抄,父母親人一起挨打的場面。
過去他曾一度誤解父母,認為父親太軟弱,母親太膽小。但今天的切膚之痛卻讓他全然明白了父母的驚悸,也理解了他當初不諳世事的冒昧究竟對家里意味著什么。更懂得了作為他們這類人,壓根兒就沒有軟弱和勇敢之分。他們根本無法和整個強權對抗。要想幸存下去,要想活著,唯一的選擇就是軟弱和屈服。
可反過來說,理解了這一點,卻更讓他從骨子里覺得膽寒和懼怕。舊日忘卻的疼和今日切膚的痛對照在一起,無不讓他發瘋,使他處于一種極度的惶恐和痛苦之中。
因此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幾乎天天夜里做惡夢,夢見他自己被很多“紅五類”的同學處決的情景。不是有人抬著他往水庫里扔,就是一齊把他往油鍋里按,有的人還用刀子一點一點割他的肉。而他總是在大聲喊叫中醒來,醒后渾身都是冷汗。
其次,洪衍武也長大了,青春期的到來使他變得既敏感又心重。而且自從常顯璋引得他愛上了閱讀,他就越來越愛思考問題。即使他讀過的書籍中,根本沒有什么答案可以解決目前的諸多疑慮。可他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愛鉆牛角尖。
比如,他就不明白,像過去學校大翻個兒,老師們都被“紅五類”的孩子們揍得跟三孫子似的。到了現在風水轉回來了,可為什么老師們卻還是偏偏喜歡這些“紅五類”,反倒對他這樣從沒碰過他們一手指頭的人兇相畢露呢?這不是犯賤嗎?
另外,“豁子”和黑子二哥都是以“義薄云天”標榜自己的玩主。可那些真正的好漢不都應該同情弱小,鋤強扶弱的嗎?那為什么“豁子”竟會對他痛下殺手,而黑子二哥卻又不愿為他出頭呢?難道他們都只是口頭說說,根本沒有憐憫心的嗎?
還有,但凡武藝高強的英雄豪杰不都應該縱行天下,笑傲江湖的嗎?可為什么岳飛、岳云和張憲竟會冤死在風波亭,宋江、李逵和花榮又會屈死于蓼兒洼。難道做英雄都是沒有好下場的嗎?
若說這些是古人,那好。可為什么就連玉爺自己都過得畏畏縮縮,成天只會把“忍辱負重”四個字掛在嘴上呢?這又是有多么大的憋屈呢!
更何況現在的時代大炮坦克才是主流,枉玉爺平日授藝時把“排打功”說的那么重要,可這玩意照樣不能讓他以寡敵眾,他練得再好,不還是讓人家拍趴下了嗎!
由此看來,或許玉爺嚴禁他們和旁人打架,原本就是因為老頭兒在吹牛,他所謂的“一身功夫”根本就打不了人。那么他即使學到了玉爺所有的本事又有多大用處呢?不過仍是一個小小的可憐蟲、倒霉蛋罷了。而且,還是個受了蒙騙的二傻子!
除了這些,洪衍武弄不懂的還有有關家庭出身的一系列問題。他一點也搞不清自己家的問題究竟有多大,竟幾乎被整個社會公開宣布為敵人。
更難以對人言的是,明知不該,可由于在學校里屢遭侮辱、欺凌。他開始對自己的家庭生出了一種怨恨,怨恨自己為何要生在這個家里,怨恨為何父親不一走了之,怨恨為何母親不與父親劃清界線。他甚至因為老師和工宣隊對陳力泉要比他好一些,漸漸的,連看這個與之共患難的好友都不順眼了。
可這一切到底是怎么發生的呢?明明是同樣的人,為什么會有黑與紅的區別?
他的父母真的有罪嗎?他們真的干過剝削人民,吸食民脂民膏的惡事嗎?那邊大媽、德元叔和玉爺,為什么又總說他們是好人呢?
還有…以后呢?以后究竟會怎樣?
這種日子要永遠過下去嗎?難道他就注定要毫無尊嚴的,靠向別人諂笑過活嗎?
即使他再努力做個好人,“黑崽子”的名份是否也會追隨他一輩子?當他們長大以后,泉子會不會不再把他當朋友了?
總之,這一系列困擾于心的疑惑和每日“低人一等”的生活,像是構成了一個龐大的高壓鍋,把洪衍武整個人拘在了里面蒸煮。而這種來自全方位的壓迫使得他刻骨銘心,也開始改變他的性格。自此他很快變得沉默寡言,毫無生氣。老是陰沉著臉,沒事就發呆。
同時,因為他犯了小心眼,執拗地把玉爺當作了騙子。就連練跤時也全無精神,每日的練功全都變成了敷衍。
還是那句話,玉爺懂得教徒弟如何強健外在肢體,卻不知怎么教徒弟破除心障,塑造出強大的內心。
老爺子見到洪衍武這種渾渾噩噩、失魂落魄的樣子,雖然怒其不爭,可也痛其不幸。再加上人一上了年紀,脾氣便會軟化,既然知道打他沒用了,哪又何必非得跟他這失了魂兒的人較勁呢?
所以玉爺在練功上并沒有對洪衍武再行逼迫之舉。而他作為師父唯一能指望上的,也就是這個徒弟能靠自己想明白,盡快從心結中走出來了。
事情的轉機往往是在突然間出現的,一次意外事件果然給洪衍武帶來了極大觸動,使他枯澀的心靈萌生了一絲生氣。
那是初一寒假里的一天午后,玉爺家里剛吃過午飯,便有一人急匆匆叩響了玉爺的院門。
洪衍武認得來人,此人是玉爺好友李堯臣的次子,論輩份他們要叫“二師叔”。其來意是因為李家來了許多造反派鬧事,來請玉爺去平息事端的。
原來,打體校來了一幫子師生,非說李堯臣是欺世盜名之徒,還打著破除“武術迷信”的名義,要逼著李家人比武來一較高下。可是其真實的目的卻是不知從何處得了消息,專門來搶李家手中的“湛盧”寶劍的。
本來按常理來說,當初頻繁出入懷仁堂,又收過不少徒弟的李堯臣盡管已年逾九十,也絕對不至于為人欺上門來。偏偏此時是非常時期,李堯臣因做過二十九路軍的教習的事受到了沖擊,早已久病在床。再加上李家幾個兒子習武天賦很有限,其門下弟子又久不登門,因此也就難有護寶之力了。
這件事挺難得地引起了洪衍武的興趣。因為雖然他并不真正知道“湛盧”寶劍的詳細歷史。可從《說岳傳》上,他卻知道這把劍是歐冶子所鑄的古代名劍,而且曾為岳飛所得,。不過另一方面,他卻對這位“二師叔”的話很有些嗤之以鼻。
因為想當初,他和陳力泉剛拜師的時候,曾被玉爺帶著一起去拜見過李堯臣。而洪衍武在磕頭時,只覺得這個歪躺在床鋪上的老人病懨懨的,全無一點傳說中“鏢王”的精氣神。
那么自然,他對此失望非常,根本不相信這個滿面長髯的白胡子老頭兒曾是國家領導人的坐上貴客,也不相信他的“無極刀”會有多么厲害。加上有了今天這么一出,他心中的輕視也就更重了些,更斷定李堯臣也是和玉爺一樣的“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