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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外傳) 規矩

  和當初上小學一樣,洪衍武和陳力泉這一屆半步橋小學的畢業生,幾乎都被就近分配到了離家不遠的里仁街的京城第七十八中上學。

  走運的是這次沒人幫忙,洪衍武和陳力泉就被分在了一個“排”,白天上學還能待在一起。不過也有他們不走運的一點,那就是七十八中在玄武區的中學里一直是以學生的野蠻好斗而出名的。

  七十八中原名里仁街中學。建于1962年,1965年改為現名,1971年才剛剛增設高中,在這時看來還幾乎是個新校。

  這所中學其實建國之后首都大擴容的產物。因為剛剛建國的時候,半步橋這一帶雖然沒出護城河,可因為已是外城的邊緣地帶,原有居民并不多。這里還基本延續著光緒三十五年興辦京城第一所新式監獄——京師模范監獄時,那人煙稀少、荒僻異常的狀態。

  后來完全是為了安置因改造舊城搬遷的市民和不斷涌入京城新居民,市政府才在這里填埋整路,樹立路燈,大蓋排子房。于是,伴隨著大量被安置在這里的新增人口對醫療、教育需求的增長,也就有了這所學校。

  像這種狀況在當時很普遍,在整個京城老城區的邊緣地帶,有許多學校都是在這個時期出于共同原因興辦的。要按現在的理解,基本就是城鄉結合部被房地產業改造的過程。只不過最大的區別在于,當時的這種變化并非現代的商業運作,而是一種政府福利。

  但是也要知道,原本就是京城窮人的聚居之所的玄武、重文外城兩區,畢竟與有“東富西貴”之稱的東城、西城兩個內城區不同,屬于這里的社會精英階層很少。即使是后來安置下的新居民,也多是從舊有危險建筑物中遷出的貧苦市民,或是當時剛剛入京,靠拉三輪車和做小買賣謀生的流動人口。

  這么說吧,南城兩區最多的人口,就是大量的社會閑散人員和作為落后經濟代表的小商販、手工業者、工商業者。于是這也就造成了在建設新京城地帶時,市政府便把有限的資源向西郊六里橋這樣軍區大院的集中地,或是北邊藍靛廠、老虎洞這樣靠近名牌大學的地方,又或是東部大北窯、大山子這樣滿布工廠的新興工業區所傾斜。特別是醫療教育資源上尤是如此。

  于是這么一來,玄武、重文兩區的新興學校便只能達到一個極其低下的水準。別說趕不上東西城的著名老校了,哪怕與東、西、北這三個方向的城郊地區,同樣在這個時期所新辦的學校也不能相比。

  現實的情況是,南城玄武、重文兩區原本不多的干部子弟和知識份子的孩子,大多都被像師大附中、十四中、匯文中學這樣傳承上百年的老校吸收了。而后來因公新調入京的干部子女,也都被送到像十五中、六十六中和育才中學這樣寥寥不多的幾所新辦重點學校就讀。那么余下的大批量新辦學校,就成了專門收容老百姓孩子就讀的“貧民”學校。自然講究不了什么師資力量和教學環境,學生的素質也基本就是麻繩拴豆腐——提不起來了。

  而在這些學校里,又尤以七十八中的情況最為堪憂。想當初,遠在“運動”之前,玄武區的各個中學間就流傳著一句“七十八中大門朝北,不是流氓就是土匪”的順口溜,來形容這所學校的學生。

  與之類似的,是七十八中本校學生中也一直流傳著另一句口號,來形容他們美好的校園生活,那就是“鍛煉身體,保衛自己!鍛煉肌肉,不被挨揍!”。由此也就可以知道這所學校的成色了。

  這兩句話絕對一點也不夸張。洪衍武和陳力泉上學的第一天,他們就頻繁目睹了好幾次對這個學校而言等若家常便飯一樣的暴力事件。

  有一次是上午第二節課間在廁所里,當時可能是由于上廁所的人多,一個身體粗壯的孩子嫌一個身體瘦弱得像豆芽菜一樣的孩子擠了他,結果一拳就把那個“豆芽菜”打倒在廁所地上的一攤尿里。

  “豆芽菜”自然沒練過摜跤,腳底下沒根兒,一打就倒。他坐在大片尿水里捂著臉驚恐萬分,卻沒人理他。最后快上課了,他害怕遲到,便只好自己站起來,一步一步哭著走回教室,衣服上沾的全是濕濕的尿跡。

  還有一次是下午發生在操場上的。有兩個孩子因為爭單杠打起來了。結果經過一番勢均力敵的拳腳較量終于分出了勝負,一個雖也戰得鼻青臉腫,但總算靠扭過另一個的胳膊獲得了最終勝利。而且這小子得理不讓人,竟在把對方扭得一樣的情況下,逼著人家叫他爸爸。被扭的孩子開始還不愿低頭,可后來頑抗了一陣之后,耐不過疼也只好乖乖地叫了,比叫他親爹還叫得響。

  說真的,在這所學校里,打人對很多男孩子來說似乎有著無窮的樂趣,就跟吃香腸一樣享受,特舒服。七十八中學生間的第一條規矩,就是任何人要想在同學中有威信,必須得打人厲害。

  從根兒上說,這里的學生們就認你能不能打架。沒其他道理可講,拳頭就是道理。誰拳頭硬,誰就是大王,走哪兒都前呼后擁。沒人同情弱者,跟狼崽子喜歡相互撕咬一樣,這里就是一個動物世界,只認個頭兒和力氣、牙齒和爪子。所以那些身體羸弱,嘴巴笨,力氣小,不會吵嘴,不會罵人,不會掐架,不會耍賴,不會吹牛的孩子,便會像一只毫無自衛能力的小兔子,成為狼崽子們的口中獵物。

  另外,除了拳頭之上的原則以外,七十八中的暴力潛規則里還包括了年級和“圈兒”這兩種概念。

  年級的概念最好理解,因為這是任何學校里最原始的等級劃分。由于身體發育有差距,和論資排輩的潛規則,低年級自然是高年級碗兒里的菜。特別是剛從小學升入中學的新生,還沒經過弱肉強食的考驗,他們被小學老師溫煦的環境慣得弱不禁風,太柔和、太稚嫩,完全要經過一兩年的時間才能學會剽悍、兇猛和抗擊打。所以他們自然是墊底的。

  而作為高年級的男生往往也會以“過來人”自居,用欺負新生來開心取樂。他們把自身曾經遭遇過的殘酷待遇,完全用身體力行的方法傳授給低年級學生。同時也可以借此顯示自己的強大,根本不在乎背上欺負弱小的惡名。

  比如在七十八中的校園里就經常會發生這樣的情形,低年級學生正在看的小人書會被高年級的無緣無故地搶走。或是低年級的正在操場上打球或是玩單杠一類的器械時,高年級的來了,只需吼一聲便會把人轟走。此外,低年級的哪怕沒招誰沒惹誰地走在路上,沒準兒都會被高年級的用猴皮筋射來的紙彈打中后腦勺。

  在通常情況下,低年級的遭致高年級的欺壓大多都會忍氣吞聲,而一旦有人敢稍有不滿的表現,必然會遭致諸如抽耳光、封眼拳之類,較為深刻的“教育”方式。不過也有一種例外,那就是有些身在“圈兒”里的學生,不用去看這種臉色。

  那會兒,因為都是按片兒就近上的學,所以每條胡同兒里的孩子,總會在學校里找到比自己年歲大一些的鄰居、街坊或是父母朋友的孩子。

  由于有些不安份的中學生非常喜歡拉幫結派,愛以“大哥”自居。所以這些孩子在成為高年級的學生以后,為了增加自己威信,便會從與自己住得近的新生里挑選新成員,加入自己的活動“圈兒”。這也恰恰滿足了低年級學生渴望保護神的愿望,于是也就在校內結成了一個個小團伙。

  而一旦成了“圈兒”里人,上大街,去上學,這些人便再也不會一個人出門,都是成“幫”成“伙兒”的。那么在校內校外不僅不用再擔心遭遇欺負,甚至還可以依仗“圈兒”的勢力作威作福,欺負別人。

  比如他們只要看哪個學生不順眼,過去砸上一拳就能去火,而要是抽上一個耳光就更甜蜜了。唯如此才顯示出他們超人的威猛,好令其他的同齡人恐懼臣服。所以,在他們看來,耳光的響聲要比蟈蟈叫有趣得多、過癮得多。這種興奮勁兒帶來的快感每次都不膩,就好像吃了一塊糖、撿了一毛錢一樣。

  當然,這種無所顧忌的行徑有時也會惹著別的“圈兒”里人,那么同類遭遇同類,也就份外熱鬧了。不打幾場讓人頭破血流的群架,這種恩怨或是不能做個了結的。

  其實說白了,所謂“圈兒”里人才是中學生里最愛惹事生非的一類人,基本等同于社會上流氓團伙的初級形態。像這類學生,在哪個年代都是讓老師頭疼的主兒,用現在的概念來講就是崇尚校園暴力的不良少年。

  應該說,以上這三條通行準則對于安分守己的老實孩子來講等同于噩夢,可假如七十八中要只講究這三條倒好了。因為這些對洪衍武和陳力泉來講,威脅卻并不算大。

  首先,他們跟著玉爺學跤,雖然還沒學到什么進攻的招式,可練過幾年基本功的他們,身體素質畢竟是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僅憑他們身上的“排打功”,哪怕采用你打我一拳我還一腳這種最笨的辦法,在同齡人里,單打獨斗真沒幾個人是他們的對手。從實際上出發,他也是有一定自保之力的。

  其次呢,別說洪衍武在半步橋小學就不是個“省油的燈”,本就是個喜好欺負人的主兒,周圍還聚集著諸如趙火爐、李春生、蔣八一這些狐朋狗友,在新生中也算小有勢力,況且就算是按地域性的“圈兒”來講他也不吃虧。

  由于學校沒什么干部子弟,當時七十八的學生主要以白紙坊東街為界來劃分為兩大撥兒。學校在白紙坊東街街南邊,南邊守著家門口這撥孩子又細分為半步橋胡同,姚家井和育新街的。他們都有便利條件,于是一旦打起架來他們總愛往家跑去招呼人手。不過這幫孩子平日素有間隙,心并不齊。

  而白紙坊東街街北邊的孩子由于學校離家相對較遠,在打架“攢人兒”這方面先天吃虧。于是時間一長,像盆兒胡同的、平淵里的、儒福里這些相距不遠的胡同,就不得不選擇“結寨自保”。

  共同的敵人可是團伙之間最好的粘合劑,在經歷過幾次“血戰”之后,這幾條胡同的孩子越配合越默契,初步建立了些臭味相投的“義氣”,漸漸地已隱隱成為七十八中最齊心的一撥兒了。

  像黑子正念高二的二哥,就是福儒里的帶頭人物,要論手黑,他的名頭甚至已經傳到了附近的中學里,已算是這一帶小有名氣的玩主兒。而他最絕的一手。是每次戰勝對手后,他都會慢慢地走到對手面前,然后微笑著朝對方臉上吐唾沫。而幾乎所有被他揍過的人都只敢用手擦去,卻不敢同樣啐他一口。

  總之,綜合各方面而言,在學校之內,洪衍武和陳力泉都不至于成為其他孩子襲擊的靶子,變成其他孩子宣泄精力的對象。可現實往往不是這么簡單就可以衡量的,這是以“階級斗爭為綱”的非常年代,因為有著“黑五類”的出身和“貪污犯兒子”的名聲,這一切有利條件對他們而言,終歸只是鏡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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