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與家里的大人相比,洪、陳兩家的孩子們所遭遇的苦要來得晚一些。這倒不是因為社會上對小孩兒有所優待,真正的原因是恰逢暑假。
不過一到了開學的日子,該來的也就來了。而且說實話,孩子們的處境也不見得比大人好多少,一樣很被動,一樣充滿了難言的屈辱。
先拿洪衍武的妹妹洪衍茹來說,她同樣是半步橋小學的學生。想當初因為有陳德元的托付,學校里又有洪衍武和陳力泉護著,整個學校也沒人敢欺負她。可開學之后,學校不僅重新調來個“思想進步”的工宣隊長,就連洪衍武和陳力泉也都上了中學。這樣一來,她也就成了一只沒人守護的小羊了。
所以開學第一天,洪衍茹才剛剛跨入校門,就毫無道理地遭致了襲擊。幾塊泥巴突然從側邊向她襲來,結果無一例外全都糊在了她的身上,把她干干凈凈的衣服弄了個一片狼藉。
干出這事的罪魁禍首是幾個高年級的男生,他們眼睜睜看著遭受無端侮辱的洪衍茹委屈地落淚,竟在一邊興災樂禍地拍手稱快。
其中有幾個孩子顯得特別興奮,嘴里還叫嚷著什么“快來打資本家的小姐!”或是“看看吧,資本家的閨女掉金豆兒嘍!”滿滿的成就感溢于言表。不用說,他們這是在效仿外面的成年人,也用斗爭的手段來欺負她。
而自此以后,洪衍茹的校園生活便開始變得苦不堪言。她三天兩頭總挨男生的打,甚至不乏衣服會被址掉紐扣,書包被撕斷帶,以及有人往她的脖領子里塞蟲子的情況。不知為何,越來越多的男孩子把她當成了“獵物”,似乎特別喜歡欺負她,以至于她總是眼淚汪汪的。
其實如果要細分析一下,之所以會造成這種情況,除了洪衍茹失去保護者這個最主要的原因以外,還另有兩個潛在因素。
首先,也可以說洪衍茹是吃了洪衍武的“瓜絡兒”了。
因為想當初,洪衍武在半步橋小學簡直算得上無法無天,稱王稱霸。不單老師見著他避之不及,學生里被他捉弄過的也不在少數,絕對是“仇家遍地”。
而淘氣的男孩子之間還講究拔份兒,就連鬧起來也得分個高低不可,誰也不愿意矮人一頭。恰恰因為洪衍武自打入學就奪了全校“第一鬧將”的名頭,那么別說與他同屆的男生里多有不服的,就連許多高年級的學生也早就看他不順眼了。
可不順眼歸不順眼,在洪衍武在半步橋小學的六年里,卻一向沒什么學生敢來主動找他的麻煩,這其中也有兩個原因。
一是因為整個學校都歸煤廠工宣隊領導,誰都知道洪衍武有陳德元這尊“大佛”護著。那么想教訓這小子的主兒自然就得掂量掂量了。真惹出事端來老師會向著誰呢?又會不會去請家長呢?真要是請了家長,那自己老子的鞋底子又究竟抗得住抗不住呢?這些都是很關鍵的問題。
二來呢,洪衍武這小子也確實是個壞起來冒泡兒的“天才”。要想堂堂正正地和他比犯壞、比下流、比無恥、比陰謀詭計,全校還真沒人是他的個兒。況且這小子的報復心理極強,有許多人惹了他之后,后續結果都不怎么美好。哪怕暫時占得上風,早晚得吃他一次算計。
這兩條無疑都起到了一種威懾作用,致使全校不少從不吃虧的“橫主兒”也只有隱忍不發了。
不過到了現在,既然學校已經另換掌權者了,洪衍武又去了中學。那么順理成章,洪衍茹也就成了一些與洪衍武有舊仇的男生們報復泄憤的目標了。不得不說,這也是洪衍武自己絕對想不到的一件事,他過去肆意妄為欠下的“債”,最后竟要最無辜的妹妹來替他“還”。
另外,洪衍茹如此頻繁地受男生欺負,也有一部分她自身的原因。那就是要歸于她容貌太過秀氣,備受男孩兒注意的上面了。
洪衍茹的長相肖似其母,容貌相當漂亮。長長的睫毛,晶瑩的眼睛,俏麗的鼻梁,白皙的皮膚…這自然會讓見到她的男孩子產生一種朦朧的好感。
只是可惜,在這個特殊的年代,由于整體社會對兩性的認知帶有極強的封建思想,這也就導致廣大的男同胞產生出一種畸形的心理。那就是哪怕在心里再渴望與異性親近,可因為不敢公開表示,表面上卻要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甚至鄙視、冷漠的樣子來。似乎只有這樣才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而這種心理對男孩子的影響,比成人還要變本加厲。最后竟演變成大多數的男孩子,只懂得用訴之武力欺負女孩來表示好感的結果。于是天下間的漂亮女孩也就倒了血霉了,像洪衍茹這樣家庭成分有問題,性情還份外柔和的,更是變成了最大的受害者。真實的情況就是男孩子們都覺得欺負洪衍茹很舒服,并以打她為榮為樂,暗暗地滿足自己的好色心。
要說欺負洪衍茹最兇的,那要屬五年級的孫衛東。別看這小子長得黑不溜秋,一臉疙瘩,卻總愛跟她搭訕。有時笑嘻嘻地跟她耍貧嘴,或無緣無故地挑她毛病,還指揮她干這干那。其實他最喜歡干的,就是往她身上甩鼻涕,或是掀她的衣服塞蟲子青蛙什么的。越是把她嚇得失魂落魄,惡心得委屈流淚,他就越開心。
可相反的,如果別的男生也這樣對待她,孫衛東一看見上去就打,滿是一副除暴安良的架勢。這小子當初得了肺結核上學晚了兩年,實則和洪衍武同歲。所以他的個頭兒全校最高,沒人打得過他。
當然,洪衍茹一點都不喜歡他,但她只要稍稍對孫衛東流露出了一點兒冷淡,他說翻臉就翻臉,經常會把她嚇得心驚肉跳,臉色發白。
最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這種狀況甚至還影響了洪衍茹和班里女生們的關系。不知為了什么,大部分的女生竟然還嫉妒她被男孩兒如此“青睞”。而當她被欺負時,大多數的女生們居然都酸溜溜說她是故意裝可憐。于是整個班集體里,除了班主任馬老師和鄰居老蘇家的閨女蘇繡以外,便再也沒有什么人肯保護她、同情她了,任由她成了一個人人可以欺凌的受氣包。
對這個結果,洪衍茹一開始根本不敢想象,很是接受不了。但她也知道,她必須接受,因為她已經不是待在家里的那個小丫丫了,她已經四年級了,她的心里開始裝東西了。
她完全明白此刻家中的處境,對父母親人的痛楚也感同身受,她不僅不愿讓家人為她平添擔心,也不愿讓洪衍武再像小時候打欺負她的錛兒頭那樣,惹出新的事端。所以,哪怕要在極度痛苦和屈辱中忍受孤獨,她還是選擇了一個人默默忍受。可如此一來,這個善于替他人著想的十歲小女孩,在學校的悲慘處境也就無限期地保持下去了…
最后再來說說洪衍武和陳力泉。毫無例外,他們倆的日子也過得更不怎么地。自然,他們的悲劇同樣在于喪失了陳德元的護佑。可要是細究起來,兩個人的情況也有很大的區別。
洪衍武的情況是明擺著的。首先他的身份是人人鄙夷的“黑五類”,其次他又因行事張狂樹敵無數,那么到了中學以后,他馬上就被新的老師和同學打入了冷遇的另冊。
而陳力泉卻有點無辜。雖然他是根紅苗正的“紅五類”,但由于他性格木訥,不善與人打交道,照樣不為老師同學所喜。更何況他還有洪衍武這個要好的“賤民”朋友,這便更讓不少人把他視為怪胎,下意識的與之疏遠起來。
并且漸漸的,也不知是誰從家長口中聽到了些有關陳德元死因的風言風語,便開始在學校里散布小道消息,很快便把陳力泉的父親描繪成了一個酒囊飯袋型的“貪污犯”。這件事無異于一塊污泥,使得陳力泉這個純正的工人階級的后代,竟然也和洪衍武一樣,變成了被無數人鄙夷輕蔑的對象。
另外,由于中學和小學決不能相提并論,這種環境的改變也使兩個孩子不得不面對一個更為艱難的困境。
平心而論,從社會整體而言,小學無論師生還是環境都要比中學溫和的多。
這主要的原因還是得益于孩子們年齡都比較小,無論智力還是體力都很有限,即使是再壞再淘的學生也僅限小孩子胡鬧的范疇。而無論老師或工宣隊,也多是以較寬容的態度面對這些“祖國的花朵”。
因此這個地方,“階級斗爭”這根弦繃得算是比較寬松。學校對家庭出身“高”的學生,除了不許加入“紅小兵”和充任班干部以外,也并沒有什么明顯的歧視。這也是當初常顯璋選擇到小學任教的原因。
可是這種情況到了中學里卻完全不一樣了。
別說工宣隊都是在大廠造反派里精挑細選出來的,就是經過“沙里淘金”留任的老師,在政治覺悟上也保持著一種較高的警覺性。這些人在學校成天價搞“斗批改”,基本沒有文化課。劃分學生完全以其家庭成分為基礎,對家里有問題的學生完全是一種不假顏色的苛刻態度,幾乎已經把他們當作成人來對待了。
而那些中學生們呢,十幾歲,正是半生不熟的歲數。說懂事吧,人情冷暖,待人接物,一個個兒的腦子里,全一鍋糨子。特別是文化知識水平和道德情操最為缺乏,還不如正常年景的小學生。可要說不懂事吧,他們經過六年在小學的成長,智力體力已經開始進入突飛猛進的狀態。哪怕在情商上,也懵懵懂懂地咂摸出點兒生活中酸甜苦辣咸的滋味兒了。
特別是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這些從幼兒園開始就會背“語錄”唱“語錄歌”的孩子們,對于“造反”這件事還是蠻熟悉的。雖然洪衍武入學時在校的這撥人都沒能趕上最“火熱”的年頭,斗爭經驗不能與當年的“老三屆”相比。可他們在每天耳濡目染下,又有家里的哥哥姐姐作為崇拜和效仿的對象,動起手來也不軟。照樣能把“階級敵人”揍得爬不起來,口鼻見紅。
所以當時普遍的狀況,是京城的中學已經演變成了一個個充滿著暴力的狼窩,中學生們盡是些已經斷了奶開始嗜好血味兒的小狼。表面上,中學里到處是美人蕉、百合、月季、夾竹桃,一派和平且和諧景象。但實際上對每個男孩子來說,這里卻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