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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外傳)屈從

  軍代表把泉子媽就近帶進了生產科辦公室,然后耐心地展開了勸說工作。他的主張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讓泉子媽對陳德元意外身死的原因別太較真了。

  軍代表說他也聽那兩個司機說了事情經過,確實沒什么破綻。何況嚴福海與老陳關系一向親近,可以說是近如兄弟,又怎么會對公安撒謊呢?要是泉子媽還堅持沒完沒了,真鬧到了全廠人盡皆知的地步,萬一最后再次證明事實真相就是如此,吃虧的還是她們母子。到時候別說老陳的名聲沒保住,撫恤待遇也沒有了。所以說,既然人已經亡故了,還不如大事化小,把事情控制在一定范圍內。這樣他才好在其中幫忙,從優撫恤,為她們母子安排好今后的生活…

  軍代表的確算是個講良心的人,可他也是個糊涂透頂的人。按理說,陳德元進廠時是個活人,抬出來的卻是一具尸體,泉子媽要求搞清其中疑點絕對無可厚非。可他卻只憑自己的臆斷和所謂的“權衡”,反而用他的“一片好心”為查明事實真相造成了最大的阻礙。

  要知道,泉子媽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而且還是個進城沒幾年的農村婦女。她從未外出工作過一天。在她的世界里,只知道為丈夫孩子張羅每日三餐和縫補衣物,只知道怎么節儉度日不浪費一點生活資源,只知道本本分分做個好人,規規矩矩聽政府的話。

  而她今天之所以能為丈夫的名譽據理力爭到這種地步,除了對陳德元的人品堅信不移以外,其余全因為心中對軍代表的尊重與信服。她早把這位與丈夫共事多年的上級領導視為最后的救命稻草,相信這個代表政府的革命軍人絕不會坐視不理丈夫的名譽遭人詆毀。

  可現在呢?

  軍代表竟然對她說出了這樣的話!沒了軍代表的支持,憑她一幾之力又怎么可能支撐下去!

  難道不是嗎?

  這個年代的人誰都清楚,沒有上級和領導的支持,就連針鼻大點兒的小事你也別想辦到!

  更何況她也知道那警察說的沒錯,公、檢、法確實早被砸爛了,他們這撥造反派說得出就做得出。甚至你要不說他們干得好,干得有理,他們就敢抓你!

  泉子媽頓時感到無比的氣餒,她覺得恢復丈夫的名譽簡直難如登天,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再加上又深怕真如軍代表所說,會失去丈夫的優撫機會,她哪里還敢繼續執拗下去?于是,在這種別無選擇的情形之下,她也只有點頭屈從了。

  很快,泉子媽便帶著深深的悲痛和巨大的失望,低頭含淚隨軍代表一起返回了人群。這時,她反倒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一樣,絲毫不敢再與那些警察對視,對丈夫的死因也再無異議。

  就這樣,一切質疑都消失了。在軍代表苦口婆心的勸說下,這次針鋒相對的較量,以孤兒寡母全面敗退告終,造反派陣營再一次取得偉大的勝利。

  對于這個結果,玉爺和趙豐年的反應都是瞠目結舌,完全不敢置信。

  而其余的人們也不禁大為吃驚。甚至有人因此犯了猜疑,在私下里開始小聲地議論。

  “不會吧,陳主任老婆怎么不爭啦?難道這事查清了…”

  “沒想到啊,難道老陳也是這種人…”

  “不奇怪,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我就不信,你小子要掌權了不來這個…”

  聽到人群里傳出各式各樣風涼話,泉子媽簡直如亂箭穿心,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的委屈止不住地從心底泛了上來,她的眼淚便又順著臉頰嘩嘩往下淌。

  可恰恰相反的是,警察頭頭卻展現出非常得意的笑容。他大模大樣把雙手背在身后,環顧四周一圈兒后,又對泉子媽做了一番既蠻橫殘忍又冠冕堂皇的訓話。

  “實話跟你說,這幾年死人我們見多了。你丈夫這事要再算不上事實清楚,那其他的更是冤死鬼!你要永遠記住,我們是不會搞錯的!我現在要求你盡快收尸,好送去醫院太平間,不要干擾工廠明日的工作!聽明白沒有!”

  泉子媽并沒有開口作答,但她的身子卻觸電似的抖動了一下,顯示出一種隱藏在沉默里的緊張和恐懼。

  應該說,目前在場的所有人中,除了在哽咽著喊媽的陳力泉以外,也就是洪衍武還糊里糊涂,看不懂形式了。

  這小子現在的想法極其簡單,他只知道警察的態度極度混蛋,而泉子媽落淚不止無疑是受了委屈。于是他頓時心頭火起,骨子里的野性也就摟不住了。可偏偏他一蹤鼻子,才剛罵出半句“”,嘴就被身后之人給捂住了。

  不用說,捂他嘴的人正是玉爺。敢情老爺子早就從泉子媽態度的改變意識到這里邊還有別的事,所以一直就提防著洪衍武呢。他當然清楚這小子是個喜歡惹事生非的主兒,就怕他跟著瞎攪和壞事。這不,果然抓了個正著。

  靠著先見之明,一個最有可能惹出麻煩的隱患被玉爺排除了。而到了這會兒,也就到了最后的階段,該軍代表出面來收場了。

  這個革命軍人似乎已唱慣了紅臉,對這種情形相當游刃有余。很快,他便作出一副憐憫表情安撫起泉子媽來,顯得極為親厚。

  而另一面,他對公安和醫院那邊也不得罪,才剛對泉子媽說完漂亮話,接著便以“多給家屬一些收斂尸體的時間”為由,邀請警察和醫生一起去辦公室喝茶抽煙,態度同樣平易近人。

  煤廠的頭頭們自然唯領導馬首是瞻,一見領導表明了態度,沒人不懂得要趕快來湊趣。結果一個拉一個,大伙兒與警察和醫生寒暄著邀請著,沒多久就都奔生產科辦公室去了。哪怕連想留下來幫忙的趙豐年也未能脫身。

  因為軍代表只一句“老陳的擔子以后就交給你了,分局的同志你要負責照顧好”,就把他給徹底“綁架”了。在這個領導比天大的年代里,面對領導的賞識,他還能怎么樣呢?他也只有帶著些許羞慚和抱歉,望了望泉子媽和陳力泉,緊著先去盡他“趙主任”的“職責”了。

  就這樣,人群很快散去,煤廠的空場上就只剩下泉子媽、玉爺、兩個孩子,和四仰八叉尚一身煤渣子的陳德元了。

  此時此刻,與熱熱鬧鬧人頭攢動的生產科辦公室里所發出的桔黃色燈光相比。偌大的空場上,也只剩下了一片能寒徹人心的清冷…

  良久,還是玉爺嘆了口氣,催促起因極度悲傷而有些發楞的泉子媽來。這并非是他心狠,而是因為人死之后,若不在有限的時間內及時擦拭干凈身體,要想再穿上衣服可就難了。

  泉子媽盡管神智有些不清,可還能分出輕重緩急來,她趕緊沖著玉爺深鞠了一躬,既是感謝,也是求玉爺搭手相助。因為她和兒子兩個人,實在是擺弄不了丈夫的尸體。

  玉爺自然不會推脫,一邊還禮一邊滿口應下。

  “瞧您說的,要不是陳爺我這條老命早沒了。何況就算咱們沒這層關系,這種事我看見也得伸手,這是積德的事。您放心,有我在,保證幫您把陳爺收拾利索…”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些人滿應滿許舌燦蓮花,可動真格的時候就沒影了。而有些人卻恰恰相反,平時雖不善言辭,可話一出口就能做到。

  玉爺就是最后一種人。

  別看陳德元體大彪悍,人死之后又格外的顯重。可玉爺終究有真功夫在身,平日里他玩的那對石鎖,右手的一百九十六斤,左手的一百八十五斤。所以說,泉子媽的為難在玉爺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結果老爺子僅憑自己一個人,便輕而易舉地便把陳德元的尸體徹底給立起來了。

  只是這一舉動,卻又產生了新的麻煩。因為陳德元的尸體剛一豎直,他的嘴角便又流出黑色的淤血。

  驟見此景,頓時便把泉子媽和兩個孩子都嚇住了。結果泉子媽一下癱跪在地上,而兩個孩子都不約而同向后閃去。

  “媽…流血啦!”陳力泉驚恐地喊著。

  “陳嬸兒,陳叔…眼睛嚇人!”洪衍武也害怕地高叫。

  泉子媽再抬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面。她拼命抑制著抽泣,嘴唇蠕動了半天,才擠出了一句,“泉子…咱不怕…他…是你的爸爸呀!”

  幾乎同時,玉爺也對洪衍武喝到。“你小子別犯慫!想想人家是怎么對你的,今兒個就是你報答的日子!”

  其實,兩個孩子也不是沒有見過死人,上學前他們就以“練膽兒”為由,鉆過醫院的太平間。可太平間的死人都是蓋著白布單子的,加上那會兒他們也沒聽過什么鬼故事,于渾渾噩噩之中自然不怕。

  而現在他們卻已經長大了,各種有關鬼神的故事早于潛移默化中深入心中,更何況平日最熟悉、最親近的人,一下子竟呈現出與印象里天差地別,如此陰森可怖的面容來,他們有此反應也在所難免。

  不過,說到根兒上,兩個孩子還是明白事理的,也有幾分勇氣。就在泉子媽和玉爺的鼓勵之下,驀然間,他們很快又回到現實,甚至還有幾分痛恨自己軟弱,覺得慚愧。

  “媽…我不怕…”

  “陳嬸兒,我也不怕…”

  盡管小臉兒都有些青白,可倆孩子確實已恢復了鎮定。

  泉子媽的神色此時變得異常冷靜,她知道光靠眼淚救不了她和兒子,而且眼前還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她來操持。于是她便竭力控制著悲痛,從地上慢慢直起身子,手顫顫地伸向陳德元的臉頰,試圖先合上他的怒目和嘴巴。

  但沒有用,她剛撫上丈夫的一只眼皮,另一只又睜開了。

  死不瞑目!

  不知怎地,旁觀的洪衍武心里就冒出來這個詞兒,可他咧咧嘴,卻始終沒敢說出來。

  而泉子媽對此卻做出了另一番解讀。

  “德元啊,你想再看看兒子嗎?那就看吧…不過得聽話,閉上眼睛吧,總不能死不暝目呀…相信我,只要我還有一口氣,無論如何會把泉子帶大的,你放心…”

  聽著泉子媽溫柔地低語,像低低地吟唱,兩個孩子的淚水猛然又漲出眼眶,冰涼涼地流下面頰。

  可說也奇怪,就在泉子媽說完這番話后,陳德元的眼睛竟然聽話地合上了…

  這以后,在泉子媽的吩咐之下,兩個孩子也上手來幫忙,他們不僅打來水,還找了毛巾、指甲鉗和剪刀。最后他們幾個不僅把泉子媽帶來的干凈衣服給陳德元換上了,還把他身上所有的臟污都給擦拭干凈了。而被收拾利索的陳德元表情也不再如一開始時那么嚇人,終于有了幾許平和的感覺。

  只是在玉爺吩咐兩個孩子給陳德元磕完頭之后,當醫生把尸體送上汽車的那一刻,這一天最具悲彩的一幕還是上演了。

  泉子媽徹底失控了。此前她一直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感,可當要與丈夫徹底分開之時,那早已懸在心頭的痛苦終于爆發,從胸腔里噴涌出來。

  當時的她神情驟變,仿佛變成另外一個人似地瞪大眼睛,一下子撲過去抓住了擔架,一聲聲嘶叫著,趴在陳德元的胸口上歇斯底里地捶打起來。

  “我不信,不信你死了…你起來,醒醒,求求你…”

  “陳德元,你別騙我…還小哇孩子…留下我們…可怎么辦…”

  “你好狠心…陳德元,你起來,醒醒…你好狠心,扔下我們不管了,就這么…天啊!”

  由于泉子媽死抓著擔架不肯松手,幾個人齊上手也不能把她拽開分毫。最后要不是因為她哭得死去活來,自己昏了過去,醫院的“白面包”車恐怕還是不能成行。

  而等泉子媽在陳力泉的懷里再醒過來時,明白汽車已經開走后,她已經徹底說不出話,哭不出聲了,只是用呆滯的瘋狂目光瞪著汽車消失的方向。

  這一刻,在場所有的人都心軟了…

  這一晚經歷的所有一切,不光給泉子媽帶來了永難忘卻的悲痛和天塌地陷之感,對兩個孩子來說,也簡直如同噩夢一樣驚心動魄。

  那一年陳德元三十四歲,泉子媽才三十一歲,陳力泉和洪衍武十二歲。

  那一天是公元一九七二年七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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