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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外傳)力爭

  陳德元就平躺在地上,身下什么鋪墊都沒有。他的衣服很臟,身體也很臟,手腳、臉面包括頭發,到處都是煤灰,整個人像是從煤堆里給刨出來的一樣。

  而更嚇人的,是他大瞪著眼睛仰望夜幕,黑黝黝的臉頰扭歪著,張著的嘴巴流著一縷黑色的血跡,像是在呼喊什么…

  這可怕的情景頓時讓兩個孩子感到兩腿發軟,每個人都猛地扭開臉頰不敢再看下去。若要說他們之間還有些區別,那也就是陳力泉的眼淚是“哇”的一聲噴薄而出。而洪衍武也頭一次沒敢放肆,是跟著嗚咽落淚的。

  “爸!爸!”

  聽到陳力泉一聲聲地哭喊著父親,泉子媽終于發現了兒子的到來。她馬上從失神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全身顫抖地站起來摟住了泉子。

  “可憐啊…你變成…沒有爸爸的孩子…你爸爸以后也不會管咱們了!”

  剛說完這句話,她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出眼角,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而直到這時,陳力泉似乎才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了現狀,似乎才理解了趙豐年和玉爺出門前所說的,父親“走了”的真正意義。

  他的爸爸不會再打他了!

  也不會再故意拿胡子茬扎他了!

  更不會再騎著車,帶他去陶然亭公園劃船,去牛街吃奶油炸糕了!

  幾乎是一瞬間,他的臉頰就完全失去血色,墻壁一樣白,連嘴唇都白了。接著,他便從媽媽的懷里扭巴出來,幾步就沖到軍代表的面前。

  “我爸該下班了!他下班就回家!你們讓他醒過來!讓他站起來!”

  這是陳力泉從未有過的沖動,他兩眼通紅,言語錯亂。在這種凝視下,哪怕是這個革命軍人,竟也破天荒地冒出了些許膽寒,不僅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就連回答都打了磕巴。

  “孩子,你…你別激動,人死不能復生。可這…這場意外誰也不愿意發生…”

  “胡說,我爸沒死!你們還我爸爸!還我爸爸!”

  陳力泉的眼淚像泉水一樣地涌出來,他只是全力不去相信現實,好像始終都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么。

  “死者家屬!管好你自己兒子!你們這樣是在影響我們工作!”

  突然,有人不耐煩地沖泉子媽呵斥了一聲,口氣相當粗暴。

  當陳力泉抹著淚眼扭臉望去,發現竟是警察中的一個。

  “哭什么哭!你爸爸是用公款大吃大喝,喝醉騎車撞上了等著卸煤的汽車,才被下滑的煤垛埋死的!整個一分子!懂嗎?”

  “就是,大晚上把我們叫來,就為了這種破事!你們家屬應該端正態度才是!要跟死者徹底劃清界限,站到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一邊來!”

  接著說話的是站一邊抽煙的兩個醫生,語氣里充滿了不屑和埋怨。

  陳力泉身子頓時僵直。他只覺得他們全是不通人情的冷血動物,態度如此冷漠不說,死了親人竟不許人家流淚!況且還把他的父親說得這么不堪!

  “閉嘴!你們胡說!胡說!”

  只愕然了片刻,陳力泉就臉紅脖子粗的吼叫了起來。在他的心里,他的父親一向是最正派的人,他絕不允許別人如此侮辱他的父親。

  “就是!放屁!你們放屁!統統全是屁話!”

  洪衍武自然要站在陳力泉的一邊,何況他心里又念著陳德元的好兒,于是也滿臉痞氣地跟著幫腔辱罵起來。

  一個醫生立即被氣得橫眉立目。

  “嘿,你個小胡同串子!怎么罵人?”

  另一個醫生則瞄準了泉子媽開火,他以為洪衍武也是死者兒子。

  “我說,你這當媽的管不管!家教也太差了!”

  “行了,跟孩子叫什么勁兒!”

  玉爺此時剛擠進人群,馬上替倆徒弟擋了一道,接著他又開始替陳德元的名譽分說。

  “你們也得積點口德,說話可不能空口無憑,要負責任。陳爺是什么人?我們都清楚,他絕不會做出這種事…”

  “空口無憑?你讓警察同志來說…”一個醫生差點氣得蹦起來。

  “等等,你又是干嘛地的?咸吃蘿卜淡操心哪!”另一個看玉爺不像煤廠的人,發出質疑。

  “我不是煤廠的人,可我是受過陳爺救命之恩的人。我倒要問問你們,一個人能自己花錢救一個與他毫無關系的孤老頭子,還能干出你們說的這些事兒來?再說了,陳爺平日里的為人有目共睹啊,光明磊落,處事公正。你在這兒掃聽掃聽,廠子里有人說過他半個不字沒有?”

  玉爺一點沒含糊,一番話說得有理有面兒。這不由引起了一些煤廠人的贊同,頓時讓兩個醫生為之語塞。

  而這種聲勢也似乎同時感染了泉子媽。使這個向來只懂得居家過日子的女人,突然間就有了勇氣,扭臉走向一旁的軍代表,聲音不大,卻斬釘截鐵。

  “我要求組織請有經驗的公安來,重新檢查這里和德元的尸體…這些人我信不過!”

  “這…他們可是玄武分局的同志,而且還是分局軍代表特意派來的…”軍代表頗感為難。

  “但這調查結果純屬胡說八道,德元絕不會…”

  泉子媽是一個從窮村剛到城市里生活的家庭婦女,從沒見識過什么大場面,更是缺少跟人打交道的經驗。她不懂得有些話是要委婉表達的,結果剛說到這里,立刻就招得警察們不樂意了。

  一個像是為首的主兒,當即指著泉子媽的鼻子氣咻咻地呵斥。

  “家屬,注意你的言行!陳德元明明是公款吃喝,導致酒醉才撞上了煤車。這件事,受請到兩個煤礦貨車司機和負責招待作陪的煤廠保衛科長嚴福海都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況且把人挖出來時,連自行車都壓在下面,還有一身散不去的酒氣。這件事可謂性質嚴重,情節惡劣,證據確鑿,你還有什么不清楚的,竟敢質疑我們的工作…”

  “不會,絕對不會!”泉子媽一點不為所動,仍然堅持,“我要見福海,親耳聽他怎么說?”

  “信不信是你的事,告訴你,嚴福海已因為醉酒昏迷被送到玄武醫院洗胃去了。你要見他,等一會兒尸體拉到醫院太平間去,正好順便。”警察的口氣充滿了戲謔,更多的漫不在意。

  泉子媽則對警察表現出的這種輕松怒不可遏,把每一個字都說得很堅決。“不,不行!事情沒說清楚,尸體不許動!你們只是隨便看了看,隨便問了問,憑什么這么肯定?不是應該有法醫嗎?我要求對我丈夫的尸體進行詳細檢查,看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別無事生非…”警察有點目光閃爍,他完全沒想到從一個家庭婦女的嘴里竟會冒出“法醫”這個詞。

  “無事生非…別人不知道,我最了解我自己的丈夫。他以前從沒在廠子里喝過酒,一下班就回家。怎么偏偏就今天…這其中一定有情況,否則沒法解釋,不弄清楚怎么回事,我跟你們沒完!”

  泉子媽嘴角直打哆嗦,由于憤怒,由于悲愴,由于忍無可忍,她竟咬破了嘴唇,一道細細的血流淌下嘴角。

  這情景無異于一種催化劑,頓時引得煤廠的人竊竊私語起來,陳德元平日的人緣很好,許多人的同情心泛濫了。。

  “你說什么?潑婦!”

  可警察卻完全被泉子媽的執拗激怒了,他丟開一成不變的冷漠腔調,作了個握拳的手勢,提高聲音吹胡子瞪眼。

  “…告訴你,別跟這兒瞎胡鬧!也別想煽動心明眼亮的革命群眾!還法醫?公檢法都被砸爛了,哪來的法醫!你想請別的公安來?行!可公安部門的頭頭們早就被下放或是抓起來了,其余的三萬京城老警都在學習班里呢,你又去哪兒找他們呀?至于我們,那都是從工人階級里提拔的,是來改造公安機關的,完全不同于那些需要改造的老東西。你要信不過我們,就是抵制‘運動’!如果你的政治觀出現了問題,我們可就要對你采取行動了!何去何從,你自己看著辦吧?再跟我們胡攪蠻纏,就由不得你了,還要你承擔全部的政治責任!”

  龐大的政治帽子一下子壓了下來,結果不僅拍唬住了泉子媽,也讓場面一下冷靜下來。大家都面面相窺,不知如何是好了。這時多數人的目光就不由自主聚集在了軍代表的身上,希望這個煤廠的最高領導能做出個明確指示。

  可到底要支持誰呢?

  軍代表確實也很為難。

  一方面,他知道警察的恐嚇并非虛言,公安機關現狀就是這樣,他了解其中的厲害。而另一方面,他對于陳德元在工作上的辛勞和操持也一直是感謝和信任的,幾年下來,早就處出了感情,若是不能為他的死做點什么,心里也不落忍。

  只是退一萬步講,這種事哪個地方的頭頭沒有一點兒?拿他自己來說,身上就不是那么干凈。那么陳德元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說不清了。

  當初是肯定沒有的,可后來呢?人都是會變的嘛,如今老陳要是想明白了,弄點吃喝也很正常。

  說心里話,其實在他看來,像這種事根本就沒什么大不了的。陳德元掌握著不小的權力,平日也沒清高到關系戶的好煙好酒統統拒之門外的地步,因為要是那樣根本就搞不好工作。只不過他覺著,陳德元要真為這種事送了命也太過倒霉罷了。

  所以說起來,他現在覺著人終究是意外身故了,總不會是有人故意謀殺這位陳主任吧?事情即便鬧個清楚也根本于事無補,道德標兵又不能頂飯吃,還是不讓泉子媽因為此事再陷入更大的麻煩里才是最要緊的。況且事情鬧大了,更大的可能是情況完全屬實,那陳德元的身后事又怎么好安排呢?

  于是基于以上這些考慮,軍代表便插話來打圓場,趕緊用好話把警察攏住,說家屬完全是情緒激動的下意識反應。然后他就又給泉子媽打眼色,說要跟她單獨談一談。

  不用說,由于公安系統也實行軍管,警察再牛也不敢不把軍代表放在眼里。因此,警察的囂張態度在這時候也就不得不收斂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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