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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外傳)不做臉

  時間一長,洪衍武和陳德元的這種淘法,讓泉子媽先不干了。

  且不說每日價都跟著提心吊膽,關鍵還是她覺得洪衍武真要把她兒子帶壞了。現在的陳力泉書也不看了,凈偷拿家里的火柴,往外一跑就沒影兒,甚至為了要錢看電影,還學會編瞎話了。所以為了兒子的未來,她必須得另打主意。

  “他爹,不能再讓泉子跟洪家老三在一塊兒了,你得想辦法把他們分開。”

  就在某天晚上臨睡前,泉子媽特意借著給陳德元打洗腳水的時候說出了這句話。她的表情嚴肅,一看就知道是認真的。

  陳德元雖然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卻很是為難,猶豫著給說情。“可是泉子跟他很好,我看還是…”

  “不能由著孩子!”泉子媽的態度斬釘截鐵。

  陳德元登時耷拉臉了,他覺得老婆有點不懂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陳家受過洪家的恩…”

  “一碼歸一碼,報恩是應該的,可你不能把泉子搭進去,難道他不是你親兒子嗎?”

  泉子媽接話很快,為了兒子,她可是第一次跟丈夫這么急赤白臉地說話。

  但陳德元卻也把她的話當成了胡攪蠻纏,一下發了火。

  “你個老娘們懂個屁!什么搭不搭的,扯的上嗎?做人要講忠義,既然那倆孩子是朋友,那他們就是要交一輩子的!你非得把他們拆開算怎么回事?你又讓洪家怎么想咱們?”

  要按陳德元想的,老婆一旦要見他瞪了眼,也就不敢再嘮叨什么了。女人不就是這樣?不能太給好顏色了。

  可偏偏這次卻與他想的完全相反,泉子媽竟然破天荒地沒退步,還在不依不饒堅持己見,態度強硬得簡直就像塊石頭。

  “管不了那么多了,咱已經對得起他們老洪家了。反正這次說什么也得聽我的,明兒你就去學校,要么把洪家老三弄走,要么給兒子換班!”

  “給你臉了,真沒完沒了啦!”陳德元一拍桌子,登時勃然大怒。

  他在單位本就是領導,哪能容自己的老婆在家里“搶班奪權”。因此,他已經起了要徹底“鎮壓起義”的心,甚至不惜要訴諸武力了。

  可哪知簡直撞邪了,泉子媽雖然眼淚打轉,卻依然沒表現出一絲屈服的意思。

  “你個糊涂蛋,早晚會把孩子給害了!這事要不聽我的,我,我就不跟你過了…”

  陳德元根本沒法想象,老婆竟會說出這么決絕的話來,整個人都呆住了…

  其實,這也怨不得泉子媽。別看她只是個徹徹底底的家庭婦女,純純粹粹的文盲。也并不懂得什么“三娘教子”、“孟母三遷”之類的典故。可憑一個做母親的心,她也知道兒子必須學好而不能去學壞,如果有人拐帶的兒子非往歪路上走,那她哪怕拼了性命也是不依的。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才會為這件事做出如此激烈的反抗。當媽的都這樣,只要為了孩子,再軟弱的人也能變得堅強起來。

  而陳德元也不是個混蛋,他雖然是個粗人,因為時代局限也有些大男子主義,但他卻從來沒無緣無故打過老婆。他自然完全明白泉子媽是舔犢情深,以至于根本就下不去手。

  可他有心想解釋吧,卻也無處著手。因為他認為女人家根本不懂男人的事兒,她們只知道“柴米油鹽醬醋茶糖”,只懂得“晴日洗衣,陰天嘮嗑”。跟她們講“義氣”講“五常”講做人的根本,她們根本不能理解,無異于對牛彈琴。

  就這樣,陳德元兩口子第一次為孩子鬧起了別扭,生起了悶氣。

  當天晚上,泉子媽不僅沒給陳德元倒洗腳水,一宿沒搭理他,甚至第二天連早飯都沒做,中午飯也沒給他帶,并且還向他表示,若不依她的意思行事,就要徹底給陳德元斷伙,讓他自己洗衣做飯。

  可陳德元又能說什么呢?他知道妻子心里委屈,也能體諒老婆的辛苦。一想,讓泉子媽歇歇也沒什么不好。有什么話,還是晚上得空慢慢開解的好。于是,他二話不說,便空著肚子帶著個空飯盒去上班了。

  按理說,陳德元的確是夠對得起洪衍武的了。他寧肯和泉子媽打“內戰”,寧可自己中午喝熱水就冷饅頭,也沒答應把他和陳力泉分開。無論從那個角度說,如果洪衍武是個懂點人事的孩子,要能稍微在行為上克制一些,也不枉他背地里的這番付出了。

  可偏偏有句老話叫做“偏疼不上色,越慣越出溜兒”,這一天竟是這倆混小子最淘氣的一天,當天下午他們就給陳德元還以顏色。不僅把他給氣得不善,也讓他大失顏面。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來,陳德元下了班之后回到家里,見泉子媽正動手剝豌豆準備做飯,就知道她氣已經消了不少。于是,便也搬了個板凳打算幫忙一起剝,順便也替倆孩子說點好話。可就這時候,現任的學校工宣隊長趙豐年竟然到家里來了。

  陳德元趕緊把趙豐年迎進屋來,緊著張羅讓泉子媽多炒倆菜,還打算留他在家吃飯,好好喝上兩杯。

  可沒想到趙豐年今天來卻不是為了什么好事。他看看屋外面沒什么人,便趕緊皺著眉頭告訴陳德元,說今天洪衍武和陳力泉都逃學了,下午就壓根沒去學校。

  沒想到泉子媽還是在外面聽見了,當即就是一聲冷哼。

  這自然也讓陳德元大感尷尬,他覺得倆孩子太不爭氣,丟了自己的臉。便咬牙切齒說等倆混小子回來就打折他們的腿。

  趙豐年很快看出夫妻倆的情形有些不對,只說了句“孩子回來千萬別打,小孩子都淘,我那混小子也逃學。”便急匆匆告辭了,任陳德元極力挽留也不肯在這兒吃飯。

  而就正在陳德元往院兒外面送趙豐年這時候,偏又遇見個帶眼鏡的女同志,正拿著一個書包在西院里四處打聽,詢問半步橋小學的陳力泉是不是住這兒。

  陳德元仔細一看,認得是兒子的書包,便說自己就陳力泉的爸爸,問女同志有什么事。可他沒想到的是,當著球子媽,水瀾媽等幾個老娘們,這位女同志說出的一番話竟然讓他再一次大大丟了臉面。

  敢情這位女同志是西單十字路口西北角的首都鐘表店(即亨德利鐘表店,運動時期改名為“首都”)的店員。她說今兒下午四點多的時候,她就看見有倆孩子在門口轉悠,因為頭一陣子她看見這倆壞小子把不遠處刻字商店的門給鎖上了,所以就知道他們沒打算干好事,于是便偷偷從后面出店在外面瞅著。

  果然,不一會,倆孩子趁沒人注意,便一個摞一個去偷按店門口的電鈴,被她正給逮了個現行。她本來還想把倆孩子帶進店里訓一通,再讓他們承認錯誤寫份檢查。可沒料到,倆孩子竟然趁她不注意偷著逃跑。她追也沒追上,只從一個孩子身上薅下了這個書包。碰巧又因為書包里有一封待發的信,寫著陳家的地址,她便按照地址把書包送回來了。

  陳德元聽完登時大窘,那信是他給老家親戚寫的,今一早就囑咐兒子上學路上扔郵筒去。不想這小子把正事忘了,倒去干這些丟人現眼的事。

  因此,就在鄰居們議論紛紛,捂嘴嘲笑中,陳德元臊得臉都快成紫的了。他一時也不知是該道歉好,還是該道謝好。尷尬之余,便語言錯亂地表達了一番心情,趕緊把書包接了過去。好在那店員脾氣挺好,也沒過分計較,只說讓他對孩子加強教育,便扭頭走了。

  要說陳德元的心里現在可是窩火透了,可就這也還沒完呢。正當他還在慶幸沒被泉子媽聽見這番話的時候,竟又從西院門口傳來了一陣吵鬧喧囂的聲音。而且不大一會兒,就見著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小伙子,一手一個拎著洪衍武和陳力泉的脖領子走了進來。倆孩子都是喪眉耷眼,一臉的晦氣。

  一看見這副場面,陳德元的腦仁都情不自禁地在跳,就知道肯定又沒好事!

  別說,他的預感十分準確。在他詢問下,小伙子自報家門,說自己是新勝利小吃店(即南來順,“運動”時期改名為“新勝利”)的伙計。本來他們是按上級要求上街頭擺攤,服務大眾。不想今兒下午,他們在六部口卻偏偏碰到這倆孩子顧頭不顧腚地在街頭狂奔亂跑。一下被碰翻了涼粉車子,結果當時醋蒜芝麻醬灑了一地,弄得半條長安街都香氣撲鼻。他們經理帶頭抓著了倆孩子,問清住址后便要他給送回來,順帶向孩子家長要求賠錢,連涼粉帶碗筷,損失一共是十二塊八。

  聽完這番話,陳德元還沒說話,洪衍武就先扯著脖子連喊“不服”,他強調那輛車是獨輪的,誰碰上都得翻車。

  而陳力泉則偷摸想溜向家里溜,蹭著墻想往里鉆,結果沒蹭幾步就被小吃店伙計給發現了,讓人家一把又薅了回來。

  這可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啊!這倆臭小子,竟在今天干了這么些壞事,這等于是公然抽他的耳光呀!

  就在一眾老娘們嘰哩哇啦的閑言碎語和陣陣大笑中。陳德元只覺得又氣又臊,額頭上青筋直跳。別的就甭說了,趕緊賠錢贖人吧。之后等小伙子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對倆孩子瞪起了眼,逼問他們今兒上六部口是干嘛去啦。

  陳力泉嚇得脖子直縮縮,洪衍武不答話反而借機想跑。陳德元也不廢話了,同樣上手一把一個,照舊薅著脖領子都給揪回屋去了。

  泉子媽這會兒正在家門口生火蒸飯,她見陳德元出去老半天,竟帶著倆孩子回來了,自然滿腹疑問。可她還沒開口,便見陳德元鐵著臉,又從腰間抽出了皮帶,然后狠狠甩空揮舞了一下,沖著倆孩子就是喝罵一聲。

  “不說實話,今兒誰也救不了你們!”

  泉子媽立刻楞了,而這一下也把正要嚎啕向媽求救的陳力泉給堵了回去。

  洪衍武屬于會察言觀色的滑頭,見狀可是老實了許多,他便坦白說撞上涼粉車純屬是偶然,那全是因為有人追他們…可人家為什么又追他們呢?那是因為他們去按首都鐘表店的電鈴了…沒錯,“首都”在西單。其實他們今兒下午還曠課了,起頭兒是打算上動物園看猴去,但后來覺得太遠,才去了西單…哪兒來的錢,是把陳家的銅湯婆子給賣了…賣了兩塊五…錢都沒了,怎么花的,坐車…喝汽水、買冰棍…還看了場電影,照了張合影,最后剩下的都讓那個伙計搜走了…

  其實,洪衍武本還想著如何避重就輕藏起一些“罪狀”來,卻不料在陳德元早知道了大部分的情況。結果在他氣勢洶洶的逼問下,一點一點往回倒,最終還是不得已全給禿嚕出來了。

  陳德元可是越聽越來氣。喝!敢情這里面還有他不知道的事呢,這倆臭小子竟學會“盜賣家私”了。他覺得老婆還真沒說錯,就屬這個“老家賊”主意大,數這小子讓人費心淘神。兒子全是讓他拐帶壞了。

  所以等剛一聽完,陳德元也就徹底摟不住火了,一把按住了洪衍武就要褪他褲子。

  洪衍武上次已經領教過一次了,知道陳德元的皮帶與父親的“竹筍炒肉”相比,那滋味不可同日而語。況且他也比起幼年時智商要高多了,如今已經不怎么在乎面皮,倒是更看重告饒能少受許多罪。于是,他馬上開始鬼哭狼嚎,將聲勢造得很大。

  這叫聲的凄厲不覺打動了泉子媽,讓她也不由大驚失色地勸解陳德元。“他爹,那畢竟是人家的孩子,你揀那肉厚的地方打…”

  卻沒想到陳德元扭頭沖她就是一瞪眼,“你看清楚了,我還沒碰著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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