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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外傳) 監介

  常新華的開解確實起到了良好的效果。

  班主任大病了一場似的在家昏睡了三天之后,在一個清早,終于從床上爬了起來。她對著鏡子梳頭,洗臉,仔細端詳自己的眉眼,最后還在辮子上扎了兩根紅色的頭繩。這是這段時間以來,從沒有過的事。班主任的父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班主任又回到學校去教書了。她規規矩矩地站在講臺前,像往常一樣地盯著黑板,凝視學生。學校的老師們也都為她的變化高興。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現在還是什么也干不下去。

  她只是為了父母,為了對常新華的承諾,在勉強自己,強迫自己,去嘗試著重新走向生活。她完全不知道,沒有了常顯璋,她究竟還能不能再快樂起來。她也不知道,她心里的這種痛,究竟到哪一天才能徹底消散。

  如今能讓她唯一感到一絲安慰的,也就是她身上那把常家的鑰匙了。有了這個,她似乎還尚能和心中的愛人維持著一絲脆弱的聯系…

  就這樣,班主任這一頭大致算暫時安撫住了。但讓陳德元頭疼的事兒還沒完,因為洪衍武和陳力泉這倆混小子為了常顯璋的事,也鬧騰起來了。

  要知道,雖然常顯璋與兩個孩子共處的時間不長,可他對于他們一生,影響都是至深的。在這個知識匱乏,文化貧瘠的年代,他不僅使他們幸運地擺脫文盲范疇,而且也使得他們初步懂得了熱愛生活,對許多事物產生了興趣。

  這一點可不是每一名教師都能做到的。因為一般意義上的老師,哪怕是“運動”前那些“優秀”教師,他們或許能教學生解最難的題,或許能讓學生拿個好成績,幫助學生考上重點名校。可往往也會讓學生忽視掉生活的本質,變得以分數、以算計、以得失、以功利來衡量整個世界。那么逐漸的,這也就變成了人一生恒定的價值觀,再也發現不了生活中可愛的地方。

  這就像電影《悲慘世界》的旁白所說的那樣,“像‘美’這種無用的東西,反倒也許更有用的。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用的東西往往都是丑惡的。”

  從這一點來說,常顯璋顯然是個當之無愧的好老師。說他身上毫無師道尊嚴也罷,說他講故事說演義誤人子弟也罷,關鍵他能通過一個英雄一段傳奇,給孩子傳出一個是非觀念。也能通過從另外一種角度來觀察生活,讓孩子感受到世界的廣大與奇妙。他最大的成就,就是能把知識通過一種寓教于樂的方式傳播給孩子們,讓孩子們終身受益、永遠難忘。

  正是常顯璋把洪衍武和陳力泉崇拜的對象由單純的紅色英雄、革命偶像,擴充至了曹操、諸葛亮、岳飛、高寵、武松、林沖。使他們在游戲時不再只是把敵人當成美蔣特務、日軍偽軍,假想敵還可以是袁紹,是完顏阿骨打,是高俅。

  也是常顯璋讓兩個孩子知道了桃園結義、精忠報國、替天行道,知道了把奸臣殺了是哇呀呀呀呀呀呀,知道了十八般兵器是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鞭锏錘撾镋棍槊棒拐子流星。

  即便那幾頓西餐也不是白吃的,因為除了能一懲口腹之欲外,同時也引起了洪衍武和陳力泉對西方世界的興趣,使他們的視野看到了更遠更廣闊的地方,讓他們不再僅僅盯著自己生活的幾條小胡同。

  對一個這么好的老師,這兩個孩子又怎么可能不想念呢?

  因此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洪衍武和陳力泉為了常顯璋的離去很是沮喪。盡管外面的天氣越來越好,可倆人根本沒心情四處游蕩,每天一放學就沒精打采地結伴回家,然后湊在一起翻閱常顯璋留給他們的兩套小人書。

  特別是洪衍武,他依舊還在懊惱自己是這件事的源頭。媽常說他沒心沒肺,細想想,他確實是夠沒心沒肺的,沒有他偷拿出的那本畫報,恐怕不會把常顯璋害到這個地步。進了水的腦子,沒事找抽的手,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傻X!

  陳力泉自然明白洪衍武的心事,他也為了朋友而難過。如果能夠把一切責任都扛在自己肩頭,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這么做。可如今,他唯一能幫洪衍武排解的,也只是笨嘴拙舌地盡力勸慰了。不外乎是把整個事情歸結在“運氣不好”或者“我也有錯”上。

  不過好在洪衍武善于發掘別人的過錯來替自己開脫,不久這小子就想起一個更應該對此事負責的人——糊嘎唄兒!

  是的。如果說洪衍武是無意中造成大錯的話,那么這個胡二奎無疑才是真正坑害常顯璋的元兇。

  應該說洪衍武是打心眼里把胡二奎恨到骨子里去了。他又怎么肯只由自己來難過自責,卻任由這個讓他恨之入骨的人逍遙自在呢?

  絕沒那種事兒!

  所以洪衍武在一陣咬牙切齒后,他呸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便對陳力泉說,“那個‘煳嘎唄兒’可太不是玩意了。明明是他干得操蛋事兒,憑什么讓我替他擔罪名?弄得我這么監介(尷尬)。不行,我得替常老師報仇,也得讓這老小子好好監介一下。”

  陳力泉不明所以,但還是順著洪衍武說。“是很監介。可咱們是小孩呀,又能把他怎么樣呢?”

  洪衍武不答,卻陰陰冷笑著又問,“你知道他們家住哪兒嗎?”

  陳力泉摸摸后腦勺,有點不明白,不過卻仍舊做了回答。“我聽福海叔提過一次,說胡二奎家好像住在北緯路那邊,離天橋挺近。你要想知道,我再給你去細問問…”

  就這樣,最終是由陳力泉出面弄到了胡二奎家的詳細住址。洪衍武則出謀劃策,負責制定行動方案。

  別說,兩個孩子還真是時不我待,當天晚上,他們就偷偷溜出來會合在一起,趁著夜色去實施報復行動了。而他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先跑到家邊上的工地,各自揣滿了一書包的鵝卵石,作為備戰的武器。

  等到他們徒步趕到胡二奎住的地方已經是晚上八點鐘了,胡同里人并不多,路燈也很幽暗,環境十分理想。胡二奎的家窗戶正臨街,也比較好認,因為玻璃上貼著窗花呢,看樣子小日子過得挺美。

  洪衍武一看就覺得有氣,他一點沒耽誤工夫,先讓陳力泉拿出石頭待在暗處做好準備。然后他自己便雄赳赳地走到胡二奎家的窗戶根底下開始了破口大罵。果然,這一下便把胡二奎引了出來。

  只見胡家的窗戶陡然打開,一個黑黢黢的寸頭腦袋探出來一邊張望一邊回罵。“誰家的小兔崽子,找死呢!”

  借著路燈,洪衍武一看那眉眼確認是胡二奎本人無疑,當即大喊了一聲“打!”

  就在他這聲號令之后,一陣飛沙走石,他和陳力泉把鵝卵石同時連續不斷地扔了出去。

  而隨著一聲鬼哭狼嚎似地慘叫,腦袋“中彈”胡二奎馬上抱頭鼠竄縮進了窗戶,再然后他家的玻璃便砰砰啪啪地被他們扔出的石頭砸了個粉碎。緊接著,屋里甚至又傳來其他人的哭叫聲。

  洪衍武見一招得手,登時眉開眼笑,神清氣爽。他馬上招呼了一聲“跑!”便帶頭撒丫子開始狂奔。

  陳力泉自然唯洪衍武馬首是瞻,見狀也跟著扔了手里的石頭,緊緊邁步相隨。

  要說洪衍武這小子策劃的這個“報復行動”還真算得上是計劃周密。從一開始的偵測敵情(探問住址),到隱蔽偽裝(躲在暗處陰影里讓對方看不清自己),然后誘敵而出(用罵街引誘),再到集中火力實施打擊(石頭打人帶砸玻璃,一石二鳥),最后到見好就手及時撤退,每一個步驟無不是算無遺漏,絲絲入扣地在按照計劃在進行。

  按理說,他們應該是可以全身而退,完成一場漂亮的“伏擊戰”的。只可惜洪衍武還是百密一疏,終究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沒算計到。因此,他倆最終還是落入了敵手。

  可他究竟忘了算計什么事呢?

  街坊鄰居!

  要知道,在這個年代,只要是住胡同的人家,街坊鄰里的關系那是親近得沒得說了。毫不夸張的說,真比親戚還像親戚。究其原因,這主要是由特殊年代的居住特點造成的。

  第一,當時戶口管控嚴格,京城又人多房少,搬家的情況很少,所以做鄰居這件事,那基本是要相處一輩子的。而且哪怕就不住一個院兒,一條街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彼此間那就沒有不熟悉的。

  第二,當時居住條件極其簡陋,這也就導致各個家庭幾乎全無,彼此底細大多知道個底兒掉,加上社會整體物資匱乏,誰都有個急事難事,彼此一幫忙,長年累月下來,情分逐漸深厚,也就不是親人勝似親人了。

  所以說,別看胡二奎一家子為人都不怎么地道,可他們畢竟也知道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特別京城人又講究包容他人,大多數的人為一些小事也不愛跟他們計較。這樣一來,鄰里關系其實也處的還可以。那么他們家一旦出了事,也就有不少的街坊會自發地來幫忙了。

  這天晚上就是這樣,一開始有幾個進出這條胡同里的人,旁觀洪衍武跳腳罵胡二奎,本來還抱著看熱鬧的心思。可他們下面一見倆孩子竟敢動石頭砸人家窗戶,那就不能坐視不管了。因此,等他們再一看見倆孩子惹了事之后拔腿就跑,馬上就有人跟隨上去就追。

  那么自然,孩子又哪兒跑的過大人呢?再加上這是人家地面兒,一路上又不斷有遇見的熟人幫忙圍堵。結果,洪衍武和陳力泉壓根就沒跑出這條胡同,就被幾個大老爺們像抓小雞子一樣給按住了。

  見倆孩子落了網,幾個“見義勇為”的大老爺們都義憤填膺,不依不饒地指責洪衍武和陳力泉“缺德冒煙兒,不干人事兒”,替被砸的胡家大抱不平。同時還滿口臟話連連,直“問候”他們的父母。

  而此刻,洪衍武和陳力泉的胳膊卻都被反擰住,疼得簡直鉆心裂骨,一動也不能動。這下他們登時全盤傻眼,完全就像兩個小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惶然不知所措。并且當他們看到氣急敗壞地胡二奎捂著他那頭破血流的腦袋走過來時,也滿以為今天是躲不過一頓胖揍了。

  可哪知胡二奎在一眼認出他們之后,不但沒有選擇實施暴力懲罰,反而叫人來幫忙,把他們親自禮送回了陳家。這一下又讓洪衍武誤以為胡二奎一家子都是草包,根本不敢動他一個指頭。于是一路上他又裝出英雄好漢的樣子,對胡二奎大加奚落。幾次把配胡二奎同去的人,都氣得差點單獨揍他一頓。

  其實,胡二奎之所以這樣做,可絕非出于寬容大度的高尚品德,或是良心譴責內心愧疚。不過是他因為畏懼“陳大胡子”的威名,擔心一旦傷了倆孩子,陳德元會為他們出頭,再惹出更大的禍事來。

  可是,到了陳家以后,卻和膽戰心驚又惱羞擔心的胡二奎想得完全不同。陳德元那是個光明磊落的主兒,他根本干不出黑白混淆的事。一聽洪衍武和陳力泉干出了這件事,他一絲一毫也沒護短,當即就決定要包賠胡家的所有損失,并且還大打出手,狠狠地把兩個孩子臭揍了一頓。

  要知道,陳德元的手可是掄大鐵鍬的。那大巴掌輪著皮帶,輪流抽在兩個混小子的屁股上真是一點兒也不含糊。頓時,就讓倆孩子凄慘的喊叫響徹觀音院的東西兩院。這也讓本想靠著自己賣苦來巴結陳德元的胡二奎大感意外,最終也只能悻悻然地不解而去。

  不過,要說起洪衍武和陳力泉這次行動的戰果,那可是滿大的。別看他們只砸破了胡家的一扇對開門的小窗戶,可卻一下子傷了胡家的三個人。

  因為除了頭破血流的胡二奎是直接被鵝卵石砸中的以外,胡二奎那滿腦子“人心算計”的爹也被飛進屋的碎玻璃給拉傷了。而胡二奎那最善于搬弄是非的媽,卻是因為飛進屋子的石子打翻了熱水瓶,導致她那只穿著拖鞋的腳丫子被燙傷了。

  但這種豐碩的戰果,也直接導致陳家和洪家各自無端損失了二十塊錢。要知道在那時,陳德元相當于行政20級的一月工資才只有六十一塊錢。而洪衍爭作為一名木材廠的1級工人,工資只有三十一元。

  因此,洪衍武和陳力泉便為此遭到了一種特別的懲罰。那就是陳德元責令他們,必須利用業余時間掙出這筆賠償費來。于是乎,兩個孩子每天都要搬個板凳坐在門口拆線頭。

  拆線頭是把針織布的下腳料拆成線團,可以擦機器、擦車什么的,拆線頭按斤算,一斤大概是幾分錢。

  陳德元為兩個孩子領來的下腳料用麻袋裝著,大麻袋墩那兒比他們還高,在陳家門口一溜擺了仨。

  這樣一來,洪衍武和陳力泉也就哪兒也去不了了,看小人書更是想都別想。除了吃飯,他們見天都得在門口對坐著拆線兒,紅的、白的、黃的、綠的。那些原材料有許多種顏色,他們跟前堆起的線頭也五顏六色。

  但凡有鄰居經過,見了這副情景總是故意要問他們一句。“你們倆小子,又拆線頭兒玩兒哪!拆多少錢的啦?”

  而每逢此時,洪衍武和陳力泉也都是一臉苦相,那難受程度簡直比當初挨皮帶抽都痛苦。的確是非常非常之監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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