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進攻宋國?
在安靜的屋內,翟章、公孫豎、暴鳶、公仲侈四人面面相覷,一時半會亦有些無法消化這個突然的消息。
然而下一刻,這四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集中在蒙仲身上。
要知道蒙仲正是宋人,并且他當初投奔魏國出仕的目的,就是為了促成魏宋之盟、借助魏國的力量抵御齊國對宋國的垂涎,而現如今,齊國對宋國發動第三次進攻,這位郾城君…將何去何從?
倘若換做在平時,相信翟章絕對會為了將蒙仲留在魏國而支持他魏國對齊國宣戰,但問題是,眼下他魏國正處在與秦國戰爭的關鍵點啊,別說暫時沒有能力援助宋國,就連蒙仲個人,翟章亦不希望他擅自撇下這場戰爭而孤身回援宋國。
畢竟,沒有蒙仲指揮的魏韓聯軍,就好比沒有匡章的齊軍,威脅程度何止是跌落了一個檔次那么簡單。
但即便翟章、公孫豎、暴鳶三人都希望蒙仲留在這個戰場,但此時此刻,他們三人卻識趣地沒有一個開口,因為他們明白,這件事如何抉擇,最終還是要蒙仲自己來拿主意,外人的強迫,這位平添這位郾城君的反感。
在大約沉默了數息后,蒙仲徐徐收回了指向行軍圖的手指,目視著那名近衛問道:“消息屬實么?”
那名近衛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作答,半晌后才弱弱地回答了一句:“是大梁的宮衛乘著戰車連日連夜送來的…”
聽到這話,蒙仲再次沉默了。
大梁王宮的宮衛,可信度自然不必懷疑,顯然這是魏王遫特地派人將這個消息送到他這邊。
看著再次陷入沉默的蒙仲,翟章、公孫豎、暴鳶三人都頗有些擔憂地彼此看了一眼。
想來他們三人此刻的想法是一致的:這場戰爭正值最關鍵的時候,缺了誰都行,唯獨不能缺了眼前這位實際上的魏韓聯軍統帥啊!要是蒙仲一走,那這場仗還打什么?
可擔憂歸擔憂,他們又不好對此多說什么。
就在他們擔憂的時候,忽見蒙仲長途一口氣,點點頭說道:“好,我知曉了。”
說罷,他再次用手指向地圖,平靜地說道:“回到方才的戰議…此刻駐扎于皮氏、河津一帶的上黨韓軍,命其攻取籍姑、少梁,待得手之后,順勢南下,奪取元里、合陽;河東魏軍,命費恢兵出風陵渡、梁習兵出蒲板,或擺出強渡之勢,牽制臨晉的秦軍,或誘使臨晉的秦軍進攻河東,以便我方與上黨韓軍包抄其后…”
在翟章、公孫豎、暴鳶、公仲侈幾人的面面相覷下,蒙仲鎮定地繼續制定攻伐西河郡的戰略,仿佛齊國伐宋這件事,絲毫未曾影響到他。
不過…當真是這樣么?
片刻后,待翟章、公孫豎、暴鳶三人皆抱著患得患失般的心情離開后,公仲侈忍不住問蒙仲道:“阿仲,齊國正在攻打宋國,攻打你的故鄉,你…”
聽到這話,蒙仲亦忍不住苦笑著嘆了口氣:“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平心而論,蒙仲當然恨不得立刻就返回宋國,那么魏國暫時無力支援宋國,單單他們兄弟幾個返回宋國,相信也定能讓宋國的戰局出現顯著的變化。
可問題是,他真的不能走啊。
他魏韓聯軍與秦國的戰爭,正處在最關鍵的時候,雙方為了使對方屈服,誰也不肯示弱,倘若這時候他蒙仲拋下魏韓聯軍返回宋國,萬一魏韓聯軍戰敗,那后果實在是不堪設想。
或許有人覺得,翟章、公孫豎、暴鳶三人此刻都在陰晉,蒙仲何不將這邊的戰事交給這三位,自己返回宋國呢?
但事實上,翟章已年過七旬,莫說勇武不如當年,思維反應亦遠遠不如年輕人,蒙仲怎么放心讓這位老將再次肩負這等重大的責任?
至于公孫豎與暴鳶,前者幾乎不擅帶兵打仗,后者更是秦將白起的手下敗將,雖然還有公仲侈在,但事實上蒙仲并不覺得公仲侈就能擊敗白起——曾經與白起交手多次的蒙仲很清楚,那廝非常厲害,厲害到只要有一絲的疏漏,就會被對方抓住破綻,就好像當年的公孫喜那樣,自以為駐軍在韓軍主力的背后可以高枕無憂,結果輸得差點賠上十八萬魏軍。
“為今之計,唯有盡快擊敗秦國。”蒙仲沉聲對公仲侈說道。
公仲侈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么。
盡快擊敗秦國?這事說來輕松,可實際上真有那么簡單么?怎么可能!
哪怕是說這句話的是蒙仲,公仲侈也是不信的。
據公仲侈個人的判斷,蒙仲若想要擊垮秦國,憑其才能倒也不是一定沒可能辦到,只是需要一定時間——短則需要一兩年,長則需要五到十年。
這可不是公仲侈隨便瞎猜的,事實上按照蒙仲此前的估算,他也矚意通過十年對河東郡乃至西河郡的經營,來達到逐步削弱秦國的目的。
至于指望通過一場仗擊潰秦國,這是不現實的,畢竟那是秦國,是商鞅變法后徹底施行軍功賞爵制度的國家,是幾乎每一個國中男兒都希望通過在戰場上建立功勛來提高社會地位的國家。
兵法云,上與下同欲者,勝。
秦國就是這種情況,秦王支持打仗、朝臣與貴族支撐打仗,國內的平民也支持打仗,這才導致秦國成為了一頭令中原各國人人畏懼的猛獸。
想了想,公仲侈建議道:“何不考慮一下與秦國和談?你我都知道,其實秦國也是被逼的,只因為你坐上了河東守的位置,令秦國感到了恐懼,只要你卸下河東守…”
“不可!”
未等公仲侈說完,蒙仲便搖頭說道:“此時若與秦國和談,則我魏韓兩軍那些犧牲的士卒們,都白白犧牲了。不用猜也知道,秦國勢必會反過來威脅我方,非但不予割地,可能還會反過來提出非分的要求。…秦國乃是虎狼之國,聞見血腥,豈有不下嘴的可能?我當然希望能帶著魏國的軍隊回援宋國,但我也知道,秦國絕對不會白白放我軍離開,最起碼,華崤之地,包括函谷關,它都是要收復的。甚至于,還會伺機嘗試攻取河東郡。…我雖是宋人,于魏曾蒙受魏王的恩賜,拜為一地邑君;于韓則曾受貴國許多糧草、軍械方面的資助,眼下魏韓兩國正在最關鍵的門檻上,只要邁過這道門檻,便可從此不懼秦國,我…豈能抽身而去?”
聽得蒙仲這誠懇的話,再看看他那復雜的神色,公仲侈肅然起敬,他當然知道此刻蒙仲的內心正在激烈的掙扎。
只見他握住蒙仲的手,鄭重其事地說道:“在下不才,愿鼎力相助,助你盡早擊破秦國!”
“多謝先生。”
當晚,翟章、公孫豎、暴鳶三人,也紛紛從公仲侈口中得知了蒙仲的最終決定。
當他們得知蒙仲竟忍心不顧其故國正遭受齊國的進攻,也要幫助他魏韓兩國使秦國屈服時,三人心中肅然起敬。
翟章為此私底下對公孫豎與暴鳶二人說道:“…此子德行,著實叫人拜服,我等亦不可辜負于他,老夫希望你二人嚴加督促麾下軍隊,竭盡全力擊破秦國!”
公孫豎與暴鳶紛紛點頭,當日就傳出命令,按照蒙仲的戰略安排,命令各軍加緊做到攻略西河郡的準備,原本十日的期間被縮短至五日,原本五日的期限被縮短至兩日。
而在此期間,蒙仲則針對趙、齊、燕三軍的事做了一番考慮。
鑒于魏宋結盟,齊國無緣無故進攻宋國,就意味著已與魏國敵對,即使蒙仲將田觸麾下的近四萬齊軍當做敵人來對待這也不為過,但在沉思之后,蒙仲決定與田觸和平地解決這件事。
其實他可以夜襲齊軍,別說魏韓聯軍的總兵力,哪怕只是陰晉、鄭縣一帶的魏韓聯軍,都能在一夜之間殺光田觸麾下的四萬齊軍,這問題是這樣做負面影響太大,畢竟齊國雖然進攻宋國,但作為齊將的田觸,他迄今為止倒也不曾做過什么明確傷害聯軍利益的事,倘若魏韓聯軍貿然對這支齊軍動手,很容易招惹來天下人的非議。
當然,更主要的還是蒙仲不想節外生枝。
于是,蒙仲派人去請田觸到陰晉赴會。
在受到消息后,田觸在自己帳內思前想后思忖了許久。
原來,在今年三月初齊國對宋國發動攻勢的時候,就有他的族人轉程跑到陰晉——大概是五月中旬的前后,田觸便已得知了他齊國出兵三十萬攻打齊國這件事。
也正是在那會兒,田觸多次嘗試率軍回國,但奈何蒙仲死死卡著他——不光是齊軍,事實上李兌的趙軍、樂毅的燕軍,都被蒙仲借糧草卡著咽喉,讓這三支軍隊無法立刻返回其本國,免得趙、齊、燕三國干涉他魏韓兩國與秦國的決戰。
幾次試圖率軍回國卻遭蒙仲變相駁回,又不忍拋下軍中那四萬余齊國兒郎獨自潛回齊國,田觸只能靜待時機,等待著魏韓兩國與秦國打得不可開交時,再與蒙仲交涉——這其實是奉陽君李兌的主意。
可讓李兌與田觸都沒有想到的是,這次魏韓兩國居然如此果斷,韓國非但派出了國內僅有的幾萬可調動兵力,連上黨的軍隊都派了出來;而魏國,則干脆將河內魏軍抽調了八成來支援陰晉。
由于這幾支魏韓兩國的陸續抵達河東、陰晉一帶,使得李兌與田觸都不敢妄動。
這一等,就足足等了兩個月,等到種種跡象表明魏韓兩軍終于要與秦國展開大規模的決戰,卻沒想到,卻同時等來了蒙仲的邀請。
還是不去?
整整半時刻,田觸皆在自己帳內來回踱步,權衡著利弊。
最終,他還是決定老老實實接受蒙仲的邀請,畢竟憑他對蒙仲的了解,蒙仲乃圣人門徒,是不屑于做些下三濫的事的,不至于將他騙到陰晉一刀殺了,更別說他與蒙仲還有些交情。
但倘若不去話的…搞不好蒙仲就會命其麾下的魏韓兩軍提前對他齊軍下手了。
田觸在蒙仲手中敗過三回,每次戰敗都不相同,他實在是沒有把握抗拒這位用兵如神的郾城君。
七月初六下午,田觸應邀來到陰晉,見到了蒙仲。
在命近衛將田觸請到一間偏屋后,蒙仲直接了當地問田觸道:“觸子,昨日在下收到大梁送來的消息,得知貴國于今年三月初撕毀協議,再次發動了對宋國的進攻,不知觸子可知曉此事?”
…果然。
見蒙仲面色陰沉,田觸心中嘆了口氣。
他原本想辯解一番,但仔細一想卻又作罷了,閉口不言,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見此,蒙仲心中有些意外。
他原以為田觸敢來見他,這應該能說明田觸對此并不知情,沒想到,田觸居然知道。
知道事情嚴重還敢來赴約,可見此人的膽氣倒也不小。
微微嘆了口氣,蒙仲帶著失望對田觸說道:“觸子,雖你我最初時有些誤會,但后來接觸了一陣,我以為你我能夠成為可以交心的賓朋…”
看到蒙仲臉上的失望,田觸眼眸中閃過幾絲復雜神色。
誠然,他最初結交蒙仲的目的并不單純,說白了只是為了日后萬一落到蒙仲手上時可以借彼此的交情逃過一死,但這并不意味他不想結交蒙仲——誰不想結交這位堂堂郾城君?
我與郾城君乃肝膽相照的摯友,這話說出去多長臉?
嘆了口氣,田觸搖搖頭說道:“郾城君,有些事田某別無選擇…倘若我能做主,我定會勸說大王與宋國和睦相鄰,但我無法做主…別說是我,就連章子也無法做主,我國的大王,他受到了奸人蘇秦的教唆,為了一個所謂的孝名,大興土木為先王建造宮殿,國庫虧空仍不思悔改,試圖攻占宋國,奪取宋國的財富…整個臨淄的齊人為此勸說大王,奈何大王不從…我田觸為大齊之將,不得不聽從王命。”
說罷,他深吸一口氣,目視著蒙仲正色說道:“今日見你邀我前來陰晉,我便猜到你恐怕已收到齊宋之戰的消息,如今我人在這兒了,要殺要關,悉聽尊便。”
蒙仲深深看了一眼田觸,問道:“你軍中有幾人得知真相?”
“唯我一人。”田觸回答道。
聽到這話,蒙仲嗤笑一聲,搖頭說道:“那我若是將你關押,你麾下齊軍還不來找我的麻煩?”
說到這里,他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叫你軍中士卒卸下衣甲,我讓你率領他們回齊國,并給予你等一批糧草。”
田觸驚訝地看了一眼蒙仲,繼而皺著眉頭沉思了片刻,最后微微點了點頭:“好!”
當日,田觸回到齊營便下達了命令,他表示他已接受了秦國的議和條件,不欲再參與接下來魏韓兩國與秦國的戰爭,因此決定將用全軍的兵甲從魏韓聯軍手中換取歸國的糧草。
不得不說,這道命令讓齊軍上下感到莫名其妙。
但因為終于可以返回齊國了,倒也沒人提出反對。
然而是蒙仲那邊,翟章在得知這件事后,連忙找到了蒙仲:“小子,你為何要同意田觸率軍歸齊?你可知你放這四萬人歸齊,這四萬齊軍轉眼就會被派去攻打宋國。”說到這里,他壓低聲音說道:“與其放棄歸齊,不如強先下手。”
說著,他做了一個刀割咽喉的動作。
看了一眼這位老司馬眼中的狠厲之色,蒙仲搖搖頭說道:“五國共同伐秦,雖散而情分在,魏國不可在曾經的友軍返程時下手,否則有損魏國的名譽。但留其在陰晉,我亦擔心橫生枝節,索性就叫其卸下兵甲,將其放歸齊國…至于他日戰場相見,那就另當別論!”
翟章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么,無聲地拍了拍蒙仲的肩膀。
此時此刻,他總算能是明白韓王咎以及暴鳶為何如此放心地將其軍隊的指揮權交給眼前這位年輕的郾城君。
七月初七,四萬齊軍卸下兵甲,渡河至河東郡,準備從河東郡返回齊國。
得知這個消息,奉陽君李兌大感驚愕:什么情況?那蒙仲居然允許齊軍撤退了?
同時感覺到不對勁的,還有留在陰晉的秦國國相,穰侯魏冉。
然而不等魏冉仔細琢磨,蒙仲便下令發動了百里強渡之戰,鄭縣、陰晉、風陵渡、蒲板、河津等地的魏韓聯軍同時發動攻勢,且表現得極其強勢。
魏韓兩軍瘋了?那蒙仲瘋了?
短短兩日內,似白起、司馬錯、向壽、華陽君羋戎等秦將,均感覺出了不對勁。
于渭水、河水同時發動長達百余里的強渡之戰,這確實不失是一招不錯的策略,可問題是,魏韓聯軍的攻勢未免有點太魯莽了吧?
在整整五日內,魏韓聯軍連續發動強渡之戰,其悍勇的氣勢幾乎壓過了人數占據優勢的秦軍,以至于叫白起、司馬錯、向壽、羋戎等人又驚又疑。
驚的是,蒙仲這波總攻的兇猛程度超乎了他們的預期;而疑的是,蒙仲以往幾乎是不會去打這種‘硬仗’的…
“…從來沒見過那廝這么想贏。”
秦將白起心中很是困惑。
他記憶中的蒙仲,向來都是從容不迫等著對方犯錯的,尤其是當前這種勢均力敵的情況下,然而似眼下這般主動發動攻勢,而且還是以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這在蒙仲指揮的戰事中,著實少見。
弄得白起都有些懷疑,是否是他秦軍士卒不慎殺了蒙仲的某個兄弟,徹底激怒了那位郾城君…
雖然最后查了一圈,白起確信蒙虎、華虎、樂進那幾人都活地好好的,但他還是堅持自己的猜測:肯定有人觸犯了那廝的底線。
七月中旬至七月下旬,魏韓聯軍與秦軍繼續交戰火拼,雙方都咬著牙死死支撐。
而就在這時,魏冉終于得知了齊國攻宋的消息,從而弄懂了那位郾城君為何變得那般激進反常的原因。
順便一提,在看到細作送來的那則消息時,魏冉簡直驚呆了。
他只聽說過禍水東引,可從沒聽過主動把禍水往自己身上潑的…
齊國的對外策略,讓他大開眼界。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