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叛軍所占據的那些城邑,陸續在城外的田地上完成了對作物的收割。
隨后,田不禋建議公子章以“債條”的方式征集了大部分的糧草,使得叛軍的糧草稍顯寬裕,至少度過今年的冬季已不成問題。
但公子章并不希望將這場戰爭拖到明年,一來他沒有名分,越拖下去對他的處境越發不利,二來他麾下的叛軍并沒有足夠的棉衣,要是今年的冬季過于寒冷,說不定他麾下叛軍中會有許多人被凍斃。
因此他在九月二十六日時再次傳召了牛翦、許鈞、蒙仲、龐煖等人,正式下達了進攻邯鄲的命令。
在田不禋提出的策略中,由公子章、許鈞、牛翦三支兵力擔任主攻,主攻邯鄲的東邊城墻,囊括在內的叛軍有公子章麾下約兩萬五千兵力,許鈞的八千兵卒,以及牛翦的萬余騎兵,總共四萬余兵力。
而邯鄲的城南與城北,分別由蒙仲、龐煖負責佯攻,前者包括信衛軍在內的五千兵力,而后者,則有檀衛軍與代郡兵總共約萬余兵力。
用公子章的話說,蒙仲與龐煖主要是負責牽制城內的兵力,但除此之外,公子章亦期待著蒙仲與龐煖能想出什么破城的妙計,來幫助主力攻破邯鄲。
畢竟此前曲梁戰役期間蒙仲所想出的疲敵之計,就不亞于五萬兵力之助。
值得一提的是,在今日的會議期間,公子章向牛翦提起了一件事。
他對牛翦說道:“牛司馬,我軍主力兵力充足,邯鄲那邊多半不敢抗拒,然蒙仲、龐煖二人兵少,恐會遭到王師的阻擊而無法率軍抵達城下,與我軍一同合攻城池,牛司馬可否撥給一部分騎兵于蒙仲、龐煖二人,助他們擊破王師的阻擊呢?”
平心而論,公子章的要求并不過分,甚至是頗為明智的。
就拿蒙仲軍來說,蒙仲此前收編的四千降卒已經交割給了公子章,且公子章將其交給了傷勢逐漸轉好的彭質率領,主要負責后勤,即運輸糧草什么的,因此,蒙仲軍目前就只有近八百名信衛軍與四千余代郡兵。
面對這點兵力,難道邯鄲城內的王師也會像對待公子章一方主力那般退守城內?怎么想都更有可能是與蒙仲軍正面決戰,力求率先擊潰兵力相對弱勢的蒙仲軍。
但倘若牛翦愿意將他麾下的騎兵分出一部分幫助蒙仲,哪怕只有兩千騎兵,蒙仲憑著這兩千騎兵,也足以讓王師無法達成這個愿望。
然而,面對著公子章的這個要求,牛翦的面色稍稍一變,神情轉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總之就是沒有一口答應,以至于當時帳內的氣氛頗為尷尬。
見此,田不禋好似意識到了什么,連忙解釋道:“牛司馬請別誤會,公子沒有別的意思…”
“我知道。”
牛翦笑著點了點頭,對公子章說道:“即便如此,帶回營后,我便派兩名行司馬各率兩千騎兵協助蒙司馬與龐司馬…”
說話間,他微笑著看向了蒙仲與龐煖二人,看似和善地朝著他們點了點頭。
當日的軍議結束后,蒙仲與樂毅乘坐戰車返回他們的肥邑軍營。
在途中,蒙仲回想起今日牛翦表現出來的態度,皺著眉頭對樂毅說道:“阿毅,你有沒有覺得今日牛翦的態度…有點奇怪?”
樂毅聞言笑著說道:“那也談不上奇怪吧?假如有人要求咱們分出一部分信衛軍,咱們也會有所不滿…”
“是這樣嗎?”蒙仲很詫異樂毅的回答,皺著眉頭說道:“假如是公子章要求我這樣做,并且我也認為這樣做更有利于大局,我并不會有所不滿…”
樂毅聞言眨了眨眼睛,笑著說道:“那只是你。”
“那你呢?”
“我啊…”樂毅想了想,說道:“我可能會不滿。…我會做出我自己的判斷,不喜歡別人對我指手畫腳。”
聽了這話,蒙仲頓時樂了,笑著調侃道:“蒙遂、向繚他們不是一直在干涉你么?原來你一直懷恨在心。”
樂毅亦被蒙仲說樂了,在頗為無奈地笑了幾聲后,搖搖頭說道:“那是不同的,蒙遂、向繚,我信任他們,應該說咱們彼此信任,哪怕出現什么分歧,我也知道他們并不私心…但若是我不熟悉的人,我應該會感到不滿。”說到這里,他亦微微皺了皺眉,反問蒙仲道:“照這么想,怎么感覺牛翦對公子章并非是完全信任…他們不是在趙國攻伐中山國時共事了十幾年么?我怎么感覺,牛翦好似在防著公子章趁機拆散他麾下的騎兵。”
“不清楚。”
蒙仲搖了搖頭。
不得不說,雖然蒙仲在趙國呆了快兩年,但談得上有交情的卻并不多,數來數去也就只有趙王何、趙主父、公子章、田不禋、肥義、肥幼、陽文君趙豹、趙賁、趙希、許鈞等寥寥幾人罷了,其余像信期、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李躋、趙平、牛翦等人,彼此也就只是點頭之交,甚至于因為立場不同的關系,關系日漸惡劣。
在回到肥邑的軍營后,蒙仲將公子章的意思告訴了蒙遂、蒙虎等人,命他們著手準備進攻邯鄲的事宜。
話說回來,其實在牛翦率軍前往攻擊趙希軍的期間,叛軍方就已經開始在打造攻城器械,無論是公子章帳下衛援、田璜、翟丹等將領麾下的軍隊,亦或是蒙仲與龐煖麾下的軍隊。
值得一提的是,相比較公子章與龐煖那兩邊打造的攻城器械,蒙仲還命向繚、樂續二人督造井闌車。
就像他此前對陽文君趙豹所表達的,雖然他并不認同公子章、田不禋的某些行為,但考慮到公子章成為趙國君主后對宋國更加有利,他也絲毫不會對王師手下留情。
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公子章雖然有些懊惱于他與蒙仲的關系大不如前,但還是非常信任蒙仲。
當日傍晚,牛翦果然派來了一名叫做「張嵇」的行司馬,率兩千騎兵前來協助蒙仲。
雖然那張嵇只是一名行司馬,但蒙仲可不敢怠慢,當即命向繚準備了一些酒菜,款待張嵇,順便與此人籠絡籠絡感情,畢竟他麾下軍隊想要進攻邯鄲城,到時候沿途還得仰仗張嵇率領那兩千騎兵為他們保駕護航,防止王師見他蒙仲軍兵力過少而率軍出擊。
據蒙仲在談笑中了解,張嵇今年三十六歲,是牛翦頗為看重的將領之一,為人頗為豪爽,在喝了幾碗酒后就熱情地摟著蒙仲的脖子吹噓他祖先的豐功偉績。
據張嵇所說,他的先祖乃是晉國大夫「解張」,是晉文公重耳的臣子,與名臣「介子推」是鄰居。
當年在晉文公重耳逃亡的途中,介子推割股取肉為重耳充饑,可謂是忠心耿耿,但在重耳返回晉國繼承君位后,因當時一同逃亡的臣子紛紛在重耳面前邀功,介子推不屑于其為伍,便帶著老母親跑到深山隱居。
而當時,解張為介子推鳴不平,在木板上寫下一段記載介子推功績的話,將其掛在城門上。
晉文公重耳看到這塊木塊后,頗為羞愧,便親自帶人前往介子推隱居的深山,希望后者出山輔佐他。
張嵇很自豪地表示,當時晉國的臣子當中,就只有他的祖先解張為介子推鳴不平。
看著他頗為自豪的樣子,蒙仲很想說這段故事其實還有下文。
是的,晉文公重耳是個很固執的人,而介子推比他還固執,重耳為了洗刷自己“忘恩”的責任,索性就叫士卒放火燒山,逼迫介子推從深山中出來;而介子推呢,寧可被燒死在深山當中。
換而言之,解張的好意,非但沒有幫介子推得到他贏得的賞賜,反而間接害死了介子推。
但看著張嵇頗為自得的樣子,蒙仲很識趣地沒有將自己所知的后續告訴他。
九月二十七日,公子章派人向蒙仲傳令,大意就是告訴蒙仲,他將在次日率軍進攻邯鄲,命蒙仲到時候率軍佯攻邯鄲南城門,牽制王師的一部分兵力。
得到這個消息后,蒙仲先跟張嵇商議了一番,可能是因為蒙仲待自己頗為尊重,張嵇很爽快地表示:“(牛翦)司馬命我率軍協助蒙司馬你,司馬就將我視為你的部將,只管吩咐即可。”
蒙仲笑著回應:“那就仰仗張司馬了。”
“哪里哪里。”
次日,即九月二十八日,蒙仲留下向繚、樂續二人與五百名代郡兵守衛肥邑軍營,帶著樂毅、蒙遂、蒙虎、武嬰、華虎、穆武、樂進等人,以及近八百名信衛軍、四千余代軍兵,浩浩蕩蕩前往邯鄲南部。
從旁,還有張嵇所率領的兩千騎兵側應,并且負責與公子章那邊主力的聯絡。
辰時前后,張嵇便策馬來到了蒙仲的戰車旁,抱拳稟報道:“蒙司馬,安陽君那邊亦率領軍隊啟程前往邯鄲了。”
蒙仲點了點頭,心中估算了一下,覺得他與公子章應該能在差不多的時間段同時抵達邯鄲的南城門與東城門——畢竟去地太早,保不準邯鄲一帶的王師便先進攻他。
似這般又過了約半個時辰,蒙仲軍便迎面撞上了一支軍隊,從對面軍隊的旗幟判斷,應該就是雁門守趙袑麾下的軍隊。
見此,蒙仲傳令蒙遂,命后者并華虎、穆武、樂進三人,率各自麾下的代郡叛兵保護到軍中的那六座井闌車,畢竟那是真正能對邯鄲造成威脅的有利武器,否則單單依靠攻城長梯與沖車,恐怕蒙仲麾下兵卒陣亡過半,都很難撼動邯鄲的城防。
在向蒙遂等人傳令后,蒙仲又召來蒙虎、武嬰二人,有意命二人率領兩千步卒,配合張嵇麾下的騎兵,擊潰對面的趙袑軍。
不得不說,對面的趙袑軍至少有五六千左右,而蒙虎、武嬰二人僅兩千兵卒,倘若在平日里,蒙仲絕對不會采取正面交戰的策略,但由于這次有張嵇麾下兩千騎兵的協助,蒙仲的底氣亦多了幾分。
“就讓我見識見識趙國騎兵的實力吧!”
在下達了前軍準備進攻的命令后,蒙仲暗自說道。
事實證明,有一支數量不少的騎兵在旁側應,著實有利于迅速打開局面。
這不,當蒙虎、武嬰二人率領兩千步卒從正面進攻趙袑軍時,張嵇的兩千騎兵從側面、甚至是繞到趙袑軍背后,使原本彼此正面交鋒的局面,一下子就成了蒙仲方三面夾擊趙袑軍的情形,
只見在蒙仲的遠遠關注下,瞧準時機的張嵇率領兩千騎兵直接殺入了趙袑軍,借助戰馬的速度,瞬息只見就鑿穿了趙袑軍的隊形,以至于趙袑軍的陣型立刻被騎兵攪亂,無數趙卒大聲驚呼著,惶惶四下逃跑。
可即便如此,趙袑軍還是被蒙仲軍追殺了一陣,導致至少數百名王師趙卒在潰逃期間被張嵇的騎兵,以及蒙虎率領的戰車隊殺死。
不得不說,這是蒙仲、樂毅、蒙虎等人初次親眼見證騎兵在戰場上的戰斗力。
在擊退趙袑軍后,蒙虎嘖嘖稱贊張嵇麾下的騎兵,然而張嵇卻一臉自得地表示這根本不算什么。
他告訴蒙仲與蒙虎等人,想當初牛翦率領過萬騎兵殺入數萬中山國的軍隊時,那場面才叫令人震撼。
聽了這話,蒙仲、蒙虎只能對此感到遺憾,因為張嵇所說的這場戰爭,是趙國第二次進攻中山國時發生的,而那時蒙仲、蒙虎等人才幾歲大,當然無緣拜見張嵇口中那場趙國騎兵最輝煌的勝績。
而事實上,前年趙國第五次進攻中山國時,牛翦率領的趙國騎兵也曾重創中山國的軍隊,只可惜那時蒙仲等人剛剛抵達趙國,錯過了親眼目睹過萬騎兵沖陣的機會。
相比較那幾場戰爭,今日確實只能算是小打小鬧。
憑借著張嵇兩千騎兵對王師的威懾,蒙仲軍總算是在公子章約定齊攻邯鄲的時間點前,順利抵達了邯鄲的南郊。
此時邯鄲城的南郊,空無人煙。
抬頭再看向邯鄲城的南城門,卻見那邊城門緊閉,且城墻上守卒重重,一副凝重肅殺的氣氛。
在樂毅、蒙遂等人于南郊排兵布陣的時候,蒙仲微皺著眉頭打量著遠處的南城門。
還記得去年的春季,當他跟著宋國使者李史來到趙國時,就是從邯鄲的南城門進入城內,沒想到一年半之后,他竟會率領軍隊進攻這座城門。
而更讓蒙仲感到頗為感慨的是,當他曾經從蒙邑啟程前來趙國之前,他還信誓旦旦地對母親葛氏與妹妹蒙嬿表示,趙國的戰爭與他這個宋人無關,卻沒想到,他這個宋人最終還是被卷入了趙國的戰爭。
“阿仲。”
不知過了多久,蒙遂來到了蒙仲的戰車旁,抱拳說道:“士卒們已準備就緒了,只等你下令!”
蒙仲點點頭,站在戰車上扭回頭觀望他麾下的軍隊。
只見他麾下軍卒此刻已列隊整齊,前隊中軍是武嬰率領的步卒,中軍即華虎、穆武、樂進三人統率的步卒,也是負責那六座井闌車的主力,除此之外,左翼是張嵇的兩千騎兵,右翼是蒙虎率領的戰車隊。
“先等等!”
蒙仲壓了壓手。
結果話音剛落,他就聽到東北方傳來一陣響徹天地般的喊殺聲,期間伴隨著陣陣仿佛驚雷般的戰鼓聲。
顯然,公子章的軍隊已經展開了對邯鄲東城門的進攻。
見此,蒙仲亦當即一揮手,沉聲喝道:“擂鼓!準備進攻!”
“咚咚咚——”
“咚咚咚——”
在一聲聲叫人血脈噴張的戰鼓聲中,前陣的武嬰隊緩緩向兩翼散開,旋即,華虎、穆武、樂進三人率領其麾下的代郡兵,推動著總共六座井闌車,緩緩向邯鄲城的南城墻靠近。
鑒于蒙仲軍只負責佯攻,蒙仲下達的命令還是比較保守的,即借助井闌車、借助弓弩手去有效射殺邯鄲城上的趙卒,至于攻破城門什么的,他根本沒有考慮,也不敢去想。
畢竟此刻的邯鄲城,超額駐扎著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雁門守趙袑、靈壽守李疵以及趙賁、廉頗、趙俊等人的軍隊,合計兵力恐怕多達五萬人,豈是他區區五千兵卒與兩千騎兵就可以攻陷城池的?
正因為從未想過破城,因此蒙仲軍的攻城步驟相對有條不紊,在足足一刻時的時間內,蒙仲軍的步卒們都只是推動著那六座井闌車緩緩靠向邯鄲而已。
而此時在邯鄲城的南城樓上,陽文君趙豹與趙賁、以及雁門守趙袑,正皺著眉頭看著城外叛軍的舉動。
期間,趙袑皺著眉頭問道:“那六座龐然巨物,究竟是什么鬼東西?”
聽聞此言,陽文君趙豹微微搖了搖頭,捋著胡須說道:“看上去,有點像是墨家的樓車…”
“那是什么?”趙袑好奇地詢問道。
趙豹聞言搖了搖頭說道:“不清楚。…老夫只是聽說過墨家子弟曾發明了一種名為樓車的戰爭兵器,但具體有什么效用,卻不得而知。”
說到這里,他捋了捋胡須猜到道:“可能是那蒙仲在觀閱墨家經典時看到了這種攻城器械…那小子是莊夫子的弟子,看過的書冊非常雜,道、名、儒、法、兵、墨可能都有涉及…”
聽聞此言,趙賁頗為驚詫地說道:“我也看過墨家的書冊,可上面就只有墨翟的言論,哪有這種攻城器械?”
確實,世上廣泛流傳有墨家的書籍,比如《墨經》,但上面基本上都是墨家鉅子墨翟的思想,根本不會有樓車這種攻城兵器,相傳那些可用于戰爭的兵器,基本上都是墨家弟子之間口口相傳,并不會流落世上,免得成為大國侵略小國的幫兇。
是故當初墨家鉅子丘量發現宋國軍隊中竟然有樓車時,感到非常震驚,且第一時間就聯想到了他們的老對手公輸氏,畢竟這些攻城兵器的打造方法,都是墨家秘而不宣的東西,只有公輸氏一族才有能力破析他們打造的兵器,甚至將其改良,使其能在戰場上發揮更大的功效。
“哼!”
輕哼一聲,趙賁低聲說道:“就算有那六座不知是什么事物的兵器,那蒙仲亦休想攻破這座城門!”
聽聞此言,陽文君趙豹捋了捋胡須,笑著寬慰道:“這你大可安心,看他今日布陣、用兵,就知他根本沒想過強攻城池,他不過是佯攻,為公子章牽制城內的部分兵力而已…”
說到這里,趙豹微微轉過頭,看向蒙仲軍的左翼,看向張嵇所率領的那兩千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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