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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君上,蒙司馬知道多少?”
片刻后,當肥義帶著蒙仲在宮內隨心漫步時,他忽然問道。
蒙仲愣了一下,如實說道:“只知曉君上的母親被稱為‘吳娃’,似乎…似乎是一位頗有心計的女子。”
見蒙仲將吳娃這位趙國的前太后——惠太后評價為頗有心計的女子,肥義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蒙仲,不過倒也沒有指責什么,反而隨口問道:“是公子章或田不禋告訴你的么?”
蒙仲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
見此,肥義也不追問,反而坦率地承認了這件事:“這事倒也沒錯,惠后的確是一位頗有心機的女子,曾經也確實說過不少關于「韓后」與公子章的壞話…”
他口中的韓后,即指公子章的生母。
“…是故,當年主父廢公子章而立君上時,朝中臣子大多是反對的。比如與你關系還不錯的陽文君(趙豹)。”肥義轉頭看了一眼蒙仲。
旋即,他在微微嘆了口氣后,低聲說道:“相比較君上與公子章,君上確實有很多地方遜色…惠后雖貌美,但最初就體弱,以至于她生下的君上,年幼時亦體弱多病;反觀公子章,自幼健碩,喜好習武,頗具武力,當時朝中臣子皆稱,太子(趙章)有人王之姿…然而,趙主父卻執意廢公子章,立君上為太子,老夫亦不能否認,這是惠后在背后挑唆…”
頓了頓,肥義又說道:“待等到四年前,趙主父力排眾議,將國君之位傳給君上,當時還有一部分臣子勸趙主父三思,畢竟傳位之事不同兒戲,奈何趙主父當時態度堅決…”
蒙仲聽出了幾分端倪,似乎眼前這位肥相,最初也不看好趙王何?
想了想,他忍不住問出了心底的疑問。
“最初有過這樣的想法。”
肥義沒有掩飾,如實說道:“老夫,是趙肅侯提拔的臣子,趙肅侯臨危繼位,一生征戰四方,當時楚國余威猶在,秦、齊兩國亦日漸強盛,三晉衰弱,諸國并起,正值此混亂之際,趙肅侯朝見周天子,征戰諸侯,就連魏惠王(魏罃),亦非趙肅侯敵手…趙肅侯死后,趙主父繼位,主父的魄力、勇武,絲毫不再先王之下。兩代君王,皆為雄主,然而君上,卻自幼懦弱…當初君上還是太子時,我就曾想過,似這般懦弱的君主,如何能統率趙國,與秦、魏、楚、齊各國爭雄?”
“而現如今,您改變了想法?”蒙仲好奇問道。
肥義看了一眼蒙仲,微微搖了搖頭,不過他并沒有正面回答:“趙主父犯了一個大錯。…即當初,他不該廢公子章。…趙主父廢公子章而立君上后,朝中大臣亦紛紛棄公子章而投君上,這就是人趨利的本性吧。…失去太子之位,又經歷世態炎涼,公子章性情大變,變得暴戾而貪婪…”
“您說的是公子章?”蒙仲有些意外。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心中想法,肥義搖搖頭說道:“你被公子章視為親近之人,兼之人脈、地位都不低,他又怎么會在你面前做出暴戾的舉動呢?…他只是對他身邊的那些仆從,衛士而已。一旦不合心意,便拳打腳踢泄憤,甚至于拔劍將其殺死。”說到這里,他搖了搖頭,嘆息道:“曾經韓后還在時,公子章不是那個樣子的。”
蒙仲默然不語。
設身處地地想想,公子章在沒有犯錯的情況下,莫名其妙就失去了太子之位,且朝中臣子也紛紛棄他而去,一下子從身份尊貴的太子淪落為無人問津的廢太子,經歷世態炎涼,哪怕性情大變,也不是什么難以理解的事。
“公子章性情大變是其一,至于其二,即趙國臣民早已認可了君上作為繼位的新君…”
轉頭看了一眼蒙仲,肥義壓低聲音說道:“君上當了近十年的太子,繼承君位也已有四年,國內各方漸漸安定,此時趙主父若要廢君上而立公子章,你知道你意味著什么么?”
“意味著趙國將出現內亂?”蒙仲回答道。
肥義看了一眼蒙仲,索性將這個回答挑明了說:“意味著,有很多人會失去現如今的權力與爵位。”
蒙仲愣了愣,旋即就明白了肥義的意思。
也是,趙王何當了近十年太子,又當了四年的君主,期間恐怕九成九的趙國臣子都已堅信這件事不會再有改動,心安理得地將所有的籌碼都放在了趙王何身上,至于公子章,自然早就被他們拋之腦后了,然而忽然之間,有種種跡象表明趙主父突然要廢趙王何而立公子章,你說那些已將籌碼放在趙王何身上的權貴,會不會因此感到驚慌?
畢竟公子章一旦上位,這些人或將失去現如今所擁有的一切!
比如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他們跟公子章根本不親近,一旦公子章上位,趙成、李兌等人還能保住他們的爵位與權力?
正是這個道理,似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為首的趙國臣子,團結一致反對此事,為此不惜得罪趙主父。
不過,失去權力的人當中,應該不包括肥相…
蒙仲抬頭看向肥義,據他所知,趙主父對肥義是極其信任的,哪怕廢趙王何而立公子章,多半也會讓肥義繼續擔任國相,直到趙主父故去。
想到這里,蒙仲好奇問道:“那您是為何抗拒此事呢?依眼下看來,您無論如何都不會是‘或將失去權力’的那些人,也不是在意名利的人…”
聽聞此言,肥義有些驚訝地看了一眼蒙仲,旋即捋著髯須呵呵笑了起來:“看來蒙司馬對老夫印象頗佳啊,慚愧慚愧。”
說著,他捋著胡須感慨道:“老夫只是希望,趙國能日漸強盛…”
他抬起頭,望著天邊夕陽,回憶滿滿地說道:“當年老夫在趙肅侯身邊,曾聽趙肅侯提到「趙桓子之亂」,趙桓子逐趙獻侯,隨后國人將其殺之而迎趙獻侯繼位,期間趙國引發內亂,才給了中山復國的機會,使中山后來成為趙國整整八代君主的心腹大患。如今,秦齊兩國爭雄于世,然齊國卻已向我趙國稱臣,我趙國或可聯合諸國擊敗秦國,稱霸中原,完成趙肅侯生前畢生的愿望…老夫實在不希望值此關頭,國內又引發內亂,使我趙國錯失了這次千載難逢的良機。”
聽聞此言,蒙仲肅然起敬。
他必須得承認,眼前這位出身白狄的老者,對趙國的確是忠心耿耿——不只是單單對趙主父,而是對趙國,對將一生奉獻給了國家的趙肅侯所傳下來的趙國。
“您想讓我做什么呢?”
蒙仲試探道。
聽聞此言,肥義微微一笑,說道:“小子,有些事,縱使老夫也辦不到,自然不會強求你去…”
剛說到這,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臉上的笑容也收了起來。
順著他的目光,蒙仲轉頭看了一眼,便看到奉陽君李兌正朝著這邊走來。
“肥相。”
“奉陽君。”
在二人相互見禮后,奉陽君李兌瞧了一眼蒙仲,似笑非笑地說道:“這不是以五百破數萬齊軍的少年嗎?”
蒙仲剛想見禮,卻聽肥義淡然地說道:“奉陽君有什么要事嗎?”
奉陽君李兌瞥了一眼蒙仲,旋即笑著對肥義說道:“肥相,請借一步說話。”
肥義點點頭,在對蒙仲說了一句后,便與奉陽君李兌走遠的幾步,來到了宮殿走廊轉角的另外一側。
此時,就見李兌對肥義說道:“肥相看過趙主父命人擬寫的戰功薄了么?”
肥義點了點頭。
見此,李兌便說道:“我收到了趙袑、趙希二人的書信,據他們在信中所說,齊國原本就準備將高唐、平原兩邑割讓給我趙國,因此在那兩座城邑并無駐扎多少軍隊,是故,公子章率數萬趙軍攻打平原,才能一舉攻陷。隨后的祝柯縣,首功也是在于方才那小子夜襲齊營,然而事后,趙主父卻故意叫公子章去攻陷祝柯縣…”
“奉陽君究竟想說什么?”肥義淡然問道。
“我只是想說,趙主父有意讓公子章建立功勛,怕是還未放棄當日那「一國二王」的想法…”李兌正色說道。
聽聞此言,肥義沉默了片刻,旋即正色說道:“倘若趙主父仍然有這想法,我肥義必然竭力阻止。”
李兌聞言稱贊道:“肥相不愧是國之忠臣。…恕我直言,趙主父與公子章若有什么行動,您身為國相,必定首當其難。我覺得,您不如推說有疾,將國政交付于安平君(趙成),如此一來,您就能避免一場災厄。至于安平君,他乃趙主父的叔父,縱使是趙主父,想來也要給他幾分面子。”
“奉陽君的好意我心領了。”肥義面帶幾分微笑,態度堅決地說道:“當初在那日宮筵時,我就曾經說過,當年趙主父將君上托付給我,叮囑我莫要改變宗旨,莫要改變心意。…我知道田不禋一心想除掉我,但我豈能因為貪生怕死而罔顧曾經的承諾呢?”
李兌目視著肥義許久,點點頭說道:“那您就勉力而為吧。”
此時,蒙仲就在不遠處偷聽,旋即見奉陽君李兌走遠,這才緩緩走到肥義身邊。
“你聽到了?”
肥義目視著奉陽君李兌的背影問道。
“呃…”蒙仲猶豫了一下,但最后還是點了點頭。
“聽到了也無妨。”
肥義并沒有動怒,只是朝著奉陽君李兌的背影努了努嘴,說道:“自胡服騎射改制起,這些人就陸續失去了許多權力…”
說到這里,他轉頭看了一眼蒙仲,低聲說道:“現在你也知道了,公子章,并非是我趙國唯一的隱患。”
看著奉陽君李兌離去的背影,蒙仲又看了看肥義。
他忽然感覺,肥義這位趙相,或許當得挺艱難的。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