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子…
在旁環抱雙臂看著侃侃而說的蒙仲,趙賁的心底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武安君蘇秦」!
蘇秦,此人在趙國受封「武安君」的爵位時,正是在趙肅侯時期,那時蘇秦說服了趙肅侯,在趙肅侯的資助下游說中原諸國「合縱伐秦」,可惜卻被當時還在秦國擔任國相的「公孫衍」給破壞了——這位在后來在魏國擔任國相時同樣提倡「合縱伐秦」的公孫衍,當時卻采取「連橫親秦」的策略,使齊、魏兩國與秦國聯合,聯手擊敗了趙國。
這使得趙肅侯問責于蘇秦,也使得蘇秦因為畏懼,從趙國逃到了燕、齊兩國。
蘇秦尚在趙國那會,趙賁也才十歲左右,有幸跟在叔父陽文君趙豹的身邊,親眼目睹這位與張儀、公孫衍齊名的說客,看著他用言語撥動人心。
那真是相當厲害的口才!
縱使是如今,趙賁仍難以相信蘇秦單憑其一張嘴,就能說服中原諸侯聯合抗擊秦國,使秦國在長達十五年的時間內不敢邁出函谷關一步。
當然,與這位相比,眼前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還差得遠,但是看著此子當眾侃侃而談的模樣,趙賁也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位武安君蘇秦——雖然在趙主父繼位后,趙國就已經收回了蘇秦的爵位。
趙賁記得那時叔父陽文君趙豹曾對他說過,說客最大的仰仗便是“投其所好”,利用人心中的欲望來達到說服對方的目的,就好比此刻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以伯樂相馬來自喻,迷惑那些有心想出人頭地的士卒,這豈非就是當年蘇秦游說趙肅侯時的那套么?
此子…不是道家弟子么?
趙賁暗自想到。
而此時,被他事先叮囑過的牟立等幾名士卒,正滿心焦急。
因為牟立等人發現,在蒙仲那小子說了一通看似美好實則空談的許諾后,在場五百名士卒對此人的嘲弄與輕蔑忽然就煙消云散了,仿佛每個人都在猶豫。
這可如何是好?
回想起事先軍佐趙賁對自己等人的叮囑,牟立咬了咬牙,大聲喊道:“大家莫要被這小子騙了,他何德何能,敢許下這樣的承諾?”
蒙仲轉頭看向牟立,皺著眉頭上下打量著。
他與這名叫做牟立的士卒無冤無仇,可對方卻一次次地挑唆其余士卒來阻擾他收服軍心,僅一次還能說是巧合,可連續兩次,且態度又是這般堅決,這恐怕就不能用巧合來解釋了。
莫非是收到了什么指示么?…話說,記得這位趙軍佐,方才似乎也有心故意要使我出丑…
微微思忖了一下,蒙仲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軍佐趙賁,心下暗自猜測著。
話說回來,對于牟立的質疑,蒙仲根本無需過多解釋,他只是將他懷中那塊完整的銅制虎符取出,高高舉起即可。
“此乃君上與趙主父授予的「信衛」虎符!”
舉著手中的虎符,蒙仲沉聲說道。
聽聞此言,底下那五百名士卒低聲議論起來。
在他們看來,別的東西或許可以作假,但虎符卻做不得假——畢竟兵符這種東西作假是要砍頭的,而且是連累親族的「連坐」之罪,這幾乎完全可以與謀反作亂相提并論,沒有人會殺到私造兵符。
更何況兵符在大多數時候還要與君主的詔書或上司的公文一起用。
換而言之,那叫做蒙仲的小子手執完整的銅制虎符,這的確足以證明此子在趙主父身邊的寵信程度。
想到這里,并沒有什么士卒附和牟立跳出來質疑蒙仲。
見此蒙仲將虎符收了起來,旋即用手指點了點牟立,平靜地說道:“第二次。”
而就在這時,從營門方向駛來一輛戰車,由蒙虎駕馭著,車后則跟著蒙遂、武嬰、樂進、穆武幾人。
趙賁轉頭瞧了一眼,旋即便看到了戰車上所運載的東西:兩口木箱,大約都能裝下一名成年男子,除此之外還有一根圓木,不知是從哪里找來的。
這是要做什么?
趙賁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蒙仲。
“阿仲。”
在武嬰、樂進等人將那根圓木與兩口木箱搬下戰車時,駕車的蒙虎幾步走到蒙仲身邊,壓低聲音說道:“回來時,我瞧見有些人鬼鬼祟祟地張望。…那些人,看衣著打扮并非是營內的士卒。”
聽聞此言,蒙仲朝著四周眺望了幾眼。
他當然猜得到那些“不似營內士卒”的家伙的底細,要么是趙王何或趙相肥義派來的,要么就是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派來的,畢竟「趙主父欲訓練新軍作為近衛」這件事,不可能瞞得過邯鄲城內那些達官顯貴。
尤其是對此比較敏感的趙成、李兌等人,當然會派人前來監視動靜。
當然,也有可能是趙主父派來的。
“不必理睬。”
蒙仲搖搖頭說道。
此時,武嬰已將那根圓木從戰車上搬了下來,在蒙仲的授意下,扶著豎起的圓木站在一旁;而樂進、樂續、穆武、華虎等人,則在蒙遂與樂毅的幫助下,將那兩口沉重的木箱也從戰車上搬了下來。
至于這兩口木箱內所盛放的東西,自然就是趙主父今日許諾給蒙仲的五千枚趙國布幣。
在準備妥當后,就見蒙仲沉聲對面對五百名士卒說道:“我蒙仲雖然年幼,但也看過多部兵法,知曉軍中上下最重要的,即是一個‘信’字,人無信不立,軍無信則上下離心,既然諸位即將入我率下信衛,且讓蒙某借先人之法,取得諸位的信任…”
說罷,他抬手指著武嬰所扶著的那根圓木,正色說道:“誰愿意將這根圓木搬到營門,蒙某賞他五百枚布幣!”
“五百枚布幣?”
“當真么?”
“僅僅只是將這根圓木搬到營門?”
在場五百名士卒頓時面露震驚之色,畢竟對于普通士卒而言,五百枚布幣可不是一筆小錢。
見在場士卒議論紛紛,面露向往之色,那牟立暗道不妙,大聲喊道:“諸位同澤莫要受騙,這小子用財帛收買我等,分明就是不安好心…”
“…”
蒙仲皺起了眉頭,在深深注視了幾眼牟立后,用手指點點后者,說道:“你,過來。”
見此,那牟立也不畏懼,昂頭挺胸走到蒙仲面前說道:“有何…”
還沒等他把他說完,只見蒙仲忽然拔劍,用鋒利的劍刃朝他劈去。
那牟立哪料到蒙仲竟敢在這時候翻臉,大驚失色,下意識抬手去擋,卻沒想到蒙仲改劈為刺,一劍刺入了牟立的胸膛。
“你…”牟立難以置信地看著蒙仲。
在旁的趙賁,此時臉上亦露出驚色,他萬萬沒想到年紀輕輕的蒙仲,做事居然如此果斷。
“第三次。”
將劍身從牟立的胸膛抽了出來,看著他緩緩倒地,蒙仲不顧自己身上的甲胄被鮮血濺了一身,左手捏住劍身,一抹劍刃上的鮮血,旋即收劍入鞘,面色平靜而冷漠地說道:“事不過三。”
“…”
一時間,四周寂靜一片。
旋即,有趙賁早前安排的其余幾名內應趁機叫道:“這小子、這小子竟敢殺害我軍同澤…”
“殺了他!”
“殺了他為牟立報仇!”
聽聞此言,那五百名士卒亦是有些氣憤填膺,甚至于有幾名士卒,已朝著蒙仲奔來,以至于趙賁第一時間站到蒙仲身邊,呵斥那幾名士卒返回隊列。
也對,雖然他有意阻擾蒙仲,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要蒙仲死在這里——畢竟若蒙仲果真死在陽文君趙豹的軍營中,單單趙主父那邊就無法交代,更別說蒙仲這小子還是莊子的弟子、宋國重臣惠盎的義弟。
想到這里,趙賁厲聲喝道:“都退后!”
此時反觀蒙仲,他臉上卻毫無驚色,目視著那幾名擅自出列的士卒,面無表情地說道:“第一次。”
“…”
看著滿身鮮血的蒙仲,那幾名原本欲沖上前來的士卒,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悸,竟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旋即在趙賁的連番呵斥下,灰溜溜回到了原本的陣列。
此時在場所有人方才醒悟,蒙仲這小子方才對牟立所說的第一次、第二次,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無視倒在地上那牟立的尸體,蒙仲目視著在場所有士卒,沉聲說道:“新將掌兵,大多要殺人立威,縱使孫武、吳起亦如是,我本不欲殺人,只希望效仿「商君(衛鞅)」昔日‘城門立木’之法,使我信衛上下建立起最初的信任,然而,奈何有人幾番從中作梗、暗中阻擾,非要逼我殺人立威!”
說到這里,他吩咐樂進、樂續兄弟將那兩口裝滿財帛的木箱打開,旋即目視著在場五百名士卒沉聲說道:“事已至此,蒙某索性便將話挑明了講。…這兩口箱子中,有趙主父賞賜的五千枚布幣,誰第一個將這根圓木搬到營門,賞五百枚;其余愿意入我信衛者,平分剩下的四千五百枚。這些財帛并非為了收買人心,而是為了建立彼此的信任!…若有人不愿加入信衛,也悉聽尊便。不過,倘若再有人膽敢阻擾,定斬不赦!…地上的尸體,便是他的下場!”
說到這里,蒙仲提高聲音喝道:“言盡于此,輪到諸位做出選擇了!”
“…”
在短暫的死寂中,五百名士卒面面相覷,旋即,他們不約而同地涌向那根圓木,以至于就連武嬰都被這些人嚇了一跳。
“是我的!”
“我的!”
“我先摸到的!”
看著那些正在哄搶那根圓木的數百名士卒,軍佐趙賁無奈地嘆了口氣,因為在他看來,這五百名士卒,恐怕是都已經“姓蒙”了。
雖然他有心阻擾,但無奈對方城府更深、手段更高。
這小子…當真就只有十五歲么?
暗中觀察著不遠處的蒙仲,趙賁感覺很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