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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宮筵

  大約在酉時前后,惠盎便帶著蒙仲乘坐馬車前往王宮赴宴。

  此時天色正漸漸暗下來,王宮內的衛士們正在逐一點燃宮內道路附近的火燈、火鼎與火盆,用油與木柴燃燒的光亮,將王宮照亮。

  蒙仲私底下猜測,王宮這一晚所消費的油與木柴,可能足夠他蒙氏鄉邑一個月的消耗。

  這些,亦是夫子所抵制的“多余”的東西吧?

  蒙仲心中暗暗想道。

  然而這些心里話,他并沒有告訴惠盎,因為他覺得沒有意義。

  不多時,蒙仲跟著惠盎來到了一座主殿的大殿前,在一名謁者的帶領下,邁步走入殿內。

  作為王宮的主殿,這座宮殿自然是宏偉氣派,單單殿內殿外的柱子,或就需要二人合抱,更不必說殿內的雕物與飾物,很難想象當年宋辟公在修建整座王宮時,究竟消耗了宋國多大的財力。

  此時在殿內,早已有人坐在一張案幾后,不是別人,正是宋國的國相仇赫。

  當他轉頭看到惠盎與蒙仲二人走入殿內時,雖然面色并未有所改變,但卻稍稍皺了一下眉頭,尤其是當他看到蒙仲的時候。

  平心而論,作為趙王雍推行「胡服騎射」時的重臣,仇赫文武兼備,深得趙王信任,是故趙王雍才會將他派往宋國擔任國相,督促趙宋兩國的合作。

  似這樣的人物,又如何會忌憚年僅十四的蒙仲呢,頂多就是覺得以他四五十的年紀,跟一個十幾歲的小輩辯論,這樣顯得太過于丟臉罷了,縱使勝了臉上也無光,更別說今日下午他還被蒙仲說得啞口無言。

  “惠大夫。”

  仇赫起身,朝著迎面走來的仇赫拱了拱手,旋即,也不忘跟蒙仲和善地打個招呼:“小兄弟,又見面了。”

  “仇相。”

  “仇大夫。”惠盎、蒙仲二人亦拱手還禮。

  宮宴的座位,自然有著嚴格的規矩,這不,在雙方簡單寒暄了幾句后,便有宮人將惠盎請到了西側的首席。

  此時,惠盎看到西側他的坐席下手還擺放著一張案幾,便隨口問道:“這是誰的坐席?唐鞅?”

  他口中的唐鞅,亦是宋國的重臣,不過惠盎與此人很不對付。

  沒想到那名宮人卻回答道:“回稟惠大夫,這是大王給這位…”她看了一眼蒙仲,在稍稍停頓了一下后,這才接著說道:“給這位蒙仲小公子設的坐席。”

  看得出來,她并不清楚蒙仲的身份,不知該如何稱呼,以至于最終使用了小公子這樣的敬稱。

  惠盎聞言一愣,縱使他也沒想到,宋王偃竟然會單獨為他的義弟蒙仲設坐席。

  而另外一側,仇赫亦是驚訝地看著這一幕,說實話,他原先還真以為那張坐席是給唐鞅留的。

  “小公子,哈哈。”

  惠盎笑了笑,招呼著蒙仲說道:“阿仲,既是大王的美意,你就快坐下吧。”

  蒙仲亦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按照惠盎的囑咐,在西側的第二張案幾后坐了下來。

  不多時,身穿杏白王袍的宋王偃便從殿外走了進來,見此,惠盎、仇赫以及蒙仲,皆起身拱手而拜。

  “都坐吧。”

  宋王偃揮了揮手,旋即走到王位,坐了下來,看看左手側的仇赫,再看看右手側的惠盎、蒙仲二人,旋即笑著說道:“今日乃寡人與你三人的小宴,僅只有我四人,不必拘束。”

  最后那句不必拘束,他是看著蒙仲說的。

  不得不說,在看過了蒙仲以及其近三輩的底細后,宋王偃對此子很有好感,畢竟蒙仲的祖父蒙舒、父親蒙瞿、兄長蒙伯,皆是為宋國而犧牲的甲士,稱得上是滿門忠烈——雖然此時并沒有這樣的說法。

  在宋王偃說完這句話后,便有一隊宮人捧著托盤奉上了菜肴。

  倘若按照周禮,不同身份的人,他面前的菜肴數量也有所不同。當然,如果當真遵照周禮的話,蒙仲根本沒有資格單獨設席坐在殿內——他連站的資格都沒有。

  最終,擺在宋王偃案上的有七個菜,惠盎與仇赫分別是五個,而蒙仲則是四個。

  這四個菜分別是,一整只的雞,一整條的魚,一碗看上去并不像是豬肉的肉,以及一碗混有一些菇類的煮菜。

  惠盎與仇赫則比他多一整只的胎羊。

  至于宋王偃那邊,則在惠盎與仇赫的基礎上,再增添瓜果之類的。

  不得不說,能在宋王宮內單獨設席,并且得到四個菜的待遇,這已經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了,哪怕是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簞,到了王宮恐怕也只有這待遇而已,甚至還不如。

  旋即,殿內響起宮樂之聲,叮叮咚咚,悠揚綿長,期間有一隊樂女獻舞,恐怕都是十幾歲到二十幾歲的年紀,看上去十分年輕而美貌,頗為養眼。

  對于這些樂舞,宋王偃怕是早就看膩了,是故關注著底下三人的反應。

  不得不說,仇赫與惠盎的態度都很平淡,前者捋著胡須欣賞著樂女之舞,時不時微瞇著眼睛微微點頭,仿佛是沉醉于舞樂之中;而惠盎則是正襟危坐,臉上神色沒有絲毫波瀾。

  至于應該是初次見到這種舞蹈的蒙仲,則是用好奇地目光打量著那些女子,順便也打量著殿內的建筑。

  片刻后,諸女獻舞完畢,依次退下,此時宋王偃忽然笑問蒙仲道:“小子,可曾看上其中某個女子,寡人可以將其賜予你。”

  惠盎、仇赫聞言一愣,皆帶著笑看著蒙仲,畢竟在當代,舞姬、樂女,亦是權貴間相互贈予的一種‘贈物’,甚至還有不少人視其為雅事。

  蒙仲一聽宋王偃的語氣,就知道這位君主在調侃自己,想了想回答道:“我曾聽說,一池水養一池魚,此間樂女已適應了宮廷內的生活,若大王將其賜予小子,彼必定不能適應民間的疾苦,郁郁而亡,小子于心不忍。再者…小子即將前赴與滕國的戰事,即是僥幸存活,日后得以返回鄉邑,亦要終日辛勞于農事,怕是沒有什么時間欣賞她們優美的舞蹈。既損害了大王的利益,又不能使小子得到切實的好處,或許還要害得一名女子郁郁而亡,這樣的事,為何要去做呢?”

  在旁,惠盎感覺出蒙仲的話中帶著幾絲譏諷,連忙圓場道:“這即是「天之道」的說法吧?”

  說罷,他拱手對宋王偃說道:“大王,我弟執意要踏足戰場為國效力,臣苦勸不從,心志甚堅。大王賜予樂女,若是叫我宋國因此少了一名猛士,這該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

  宋王偃聞言哈哈大笑,揭過了此事。

  平心而論,他不是沒有聽出蒙仲話中那幾絲諷刺,不過他并不在意——一個祖、父、兄三輩皆為國家而死的義士,縱使有少許抱怨,宋王偃也是能體諒的。

  畢竟他又不是真的“桀紂再世”。

  笑過之后,宋王偃便向蒙仲詢問了莊子現如今的狀況,主要是身體狀況,蒙仲一一如實回答。

  隨后宋王偃嘆息道:“我宋國并非沒有大賢,比如宋銒、惠施、莊周,奈何皆不為寡人所用,否則齊、楚何足懼哉?”

  的確,近代宋國最有名的,莫過于宋銒、惠施、莊周三人,其中惠施即惠子,他幾乎將所有的精力都奉獻給了魏國;而宋銒,早年在齊國的稷下學宮學習,被尊稱為“稷下先生”,只可惜他與莊周一樣,都是道家弟子,學的目的是為了弄懂世間的道理,而不是為了仕官。

  莊周也一樣,他一生當過的最大的官,就是漆園的一名小吏,此后楚、宋兩國請他當國相都被屢次拒絕。

  每每想到此事,宋王偃不可謂不窩火。

  聽到這話,仇赫亦笑著問蒙仲道:“莊夫子隱居時,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呢?”

  蒙仲回答道:“白天會帶著我們諸弟子出游,不過大多時候夫子都是在思索,偶爾,夫子也會帶我們夜觀天象。”

  “真大賢也。”仇赫嘖嘖稱贊道。

  旋即,他忽然問道:“似這等大賢,為何不肯相助宋王呢?難道在夫子眼中,宋王亦并非明君么?”

  聽聞此言,惠盎不悅地說道:“仇相,您此言有攻訐之嫌吶。”

  仇赫擺擺手,笑呵呵地說道:“惠大夫言重了,在下只是隨口一問而已,畢竟在趙國,趙國的臣民皆一致擁護君主…”

  說罷,他轉頭看著蒙仲,而宋王偃,亦饒有興致地看向蒙仲,想聽聽蒙仲這個弟子將如何為其師莊子辯護。

  只見在惠盎擔憂的表情下,蒙仲淡淡說道:“夫子并非不肯輔佐大王,而是不愿輔佐天下任何一名君主。至于宋王是否是「明君」,小子以為,「明」即指明辨是非利害…比如此刻,或大王心中亦覺得仇大夫所言有欠妥當,但又礙于仇大夫乃趙國遣來的使者,當留下情面,不予當面揭穿使大夫難堪,這即是明君所為。”

  仇赫張口結舌,竟不能當場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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