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情況?
見宋王偃手持明晃晃的利劍指著自己,縱使是蒙仲,一時間亦有些六神無主,下意識轉頭看向惠盎。
他不信惠盎會故意害他。
而此時,惠盎則對蒙仲露出了幾絲看似有些無奈的笑容,并搖搖頭示意蒙仲不必驚慌。
起初,蒙仲并不明白惠盎這是什么意思,直到宋王偃咬牙切齒地問了一句:“你懼不懼?”
聽到這話,蒙仲就隱隱有點猜到了:宋王偃,這是在嚇唬他呢!
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是莊子的弟子,而莊子曾屢次拒絕宋王偃派去邀請其擔任國相的使者,以宋王偃霸道的性格來說,真當他心中不生氣么?縱使他還不至于因為這事而對莊子怎樣,但嚇唬嚇唬莊子的后輩弟子,這總沒有什么吧?
在明白過來后,蒙仲逐漸鎮定下來,思索著該如何對應宋王偃的恐嚇。
半響后,他點點頭說道:“小子心中懼怕,因為您這柄劍看上去很鋒利。”
宋王偃聞言一愣,臉上饒有興致地說道:“你這話頗為不甘啊。…你畏懼的,僅僅只是寡人手中的利劍么?好!”說罷,他將手中的利劍隨手丟給隨從,旋即又問道蒙仲道:“那么現在呢?”
蒙仲回答道:“您還戴著我宋國君主的冠冕,穿著我宋國君主的衣袍,是故小子畏懼。”
宋王偃聞言笑著問道:“你是想說,你畏懼的是‘宋君’,而并非‘戴偃’,是這樣嗎?”
“不。”
蒙仲搖搖頭說道:“縱使大王摘掉冠冕、脫掉王袍,混跡于民,小子見到仍然會感到畏懼,因為您是這樣,小子是這樣。”他比劃了一下二人在身高與體魄上的差距,然后又平靜地說道:“您單憑身高體格上的差距,就足以使小子畏懼,又何必持劍恐嚇呢?再者,以大欺小、以強凌弱,真能讓您感到愉悅么?”
話音落下,周圍鴉雀無聲,惠盎的表情從最初的無奈,已經變成了眼下的好笑,而宋相仇赫,則看著蒙仲平靜的面色暗暗稱奇。
至于宋王偃本人,則是在聽了蒙仲的回答后半響沒有回過神來。
足足半響,他這才問惠盎道:“惠盎,寡人…是被這小子說教了么?”
“非也。”惠盎忍著笑說道:“此子回答了大王您,他說他畏懼大王您。”
“可寡人聽到的,可不是這么回事啊。”
話是這么說,但宋王偃臉上卻無惱怒之色,笑著對蒙仲道:“小子,看在惠盎的面子上,寡人就饒過你,否則,單憑你是莊周那老物的弟子,寡人就要…”他停頓了一下,這才不痛不癢地說道:“就要好好教訓你,挫一挫那莊周的氣焰。”
蒙仲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因為他感覺宋王偃對莊子的“恨”,實際上就是求賢不得的怨氣罷了。
這不,明明上句話還要“教訓”蒙仲一下,結果宋王偃的下一句,便是詢問蒙仲有沒有興趣當官。
可能是擔心蒙仲拒絕而使宋王偃不快,惠盎在旁解釋道:“大王,我弟這次入世歷練,您知道,道家弟子對于仕途從來漠不關心,他們只在意自己的德行。”
“唔。”宋王偃點點頭,稱贊道:“寡人知道,宋銒也好,莊周也好,道家弟子素來如此,遠非儒家那幫人可比。”
從他的語氣中不難看出,他對儒家的印象并不好。
而事實上,宋王偃曾經與儒家的關系并不差,想當初儒家圣賢孟子路徑宋國時,宋王偃還曾派人送上資金,資助孟子周游各國,而孟子在他的言論中,亦稱呼宋王偃為“宋王”,并無貶責。
哪怕是后來宋王偃“大逆不道”地自稱為王,孟子也沒有對此說什么,甚至于還對弟子「萬章」說:(宋王)不行仁政便罷了,如果行仁政,普天下的人都將仰起頭來盼望他,要擁護他做自己的君主;齊、楚兩國盡管強大,有什么可怕的呢?
由此可見,宋王偃與孟子的關系其實還是不錯的。
不過最近兩年,由于宋國攻伐滕國,使一部分儒家弟子感到不快,以至于陸續傳開“桀紂再世”的謠言,抹黑宋王偃的名聲,而宋王偃也是看在孟子、惠盎等人的面子上,看在儒家的名氣上,才沒有理會那些口無遮攔的儒家弟子。
但是在心底,他自然會感到厭惡。
由于蒙仲乃是莊子的弟子,且又是惠盎引薦而來,因此,宋王偃并沒有在意此子在旁,領著惠盎、仇赫二人一邊在校場中散步,一邊就當前的戰況做出討論。
討論的事項很簡單,即齊國派來了“調解”的使者,希望宋、滕兩國罷戰,同時在私下給宋國許諾了些好處,希望拉攏宋國背棄與趙國的盟約,轉投齊國,幫著齊國牽制趙國——最起碼要求宋國保持中立。
而目前在宋國擔任國相的仇赫,他是趙國派來的,在得知此事后,當然要勸阻宋國倒戈齊國,否則,非但趙王雍籌備攻伐中山國的計劃得擱淺,甚至于趙國還要面臨「齊宋」兩國的夾攻之勢。
因此,仇赫希望宋國盡快鏟滅滕國,畢竟滕國一旦滅亡,宋國的兵力便可以部署到「南湖(微山湖)」的北側,對齊魯兩國以及齊國的薛邑造成無可估量的威脅,齊國在感到威脅的情況下,很有可能與宋國爆發戰爭,這就變相轉移了趙國的壓力,使趙國能毫無顧慮地進攻中山國,拔除這根如鯁在喉的魚刺。
但宋王偃呢,他雖然不舍得放棄即將得手的滕國,但也不希望與齊國撕破臉皮,畢竟宋國單獨面對齊國還是非常吃力的,更別說還是為了趙國攻伐中山國的目的。
因此,宋王偃希望趙國盡快攻伐中山國,這樣一來,齊國將同時面對「趙伐中山」、「宋國伐滕」這兩樁事,縱使派兵援助,趙宋兩國也是分擔壓力,這樣就避免了宋國單獨面對齊國。
當然,宋王偃自己沒有開口,他是通過惠盎表達了這個意思。
然而,仇赫還是在一個勁地勸說,宋王偃可能是聽著煩了,忽然詢問蒙仲道:“小子,你怎么認為?”
宋王偃的本意是想打斷仇赫的話,再者,蒙仲亦是宋國人,想來會為宋國說話。
沒想到,蒙仲在思索了一下后說道:“曾經在定陶,有鄭、王二人一起行商,他二人始終很和睦,將生意做得很大,后來有人便問:你二人是怎樣做到和睦相處?
鄭、王二人便回答道:我不做損占他利益的事,他也不做損占我利益的事,公平分配利益所得,所以我們的合作才會長久。”
惠盎在旁聽到這話,微微點了點頭。
而宋王偃,則是略帶驚訝地看了一眼蒙仲,不得不說,蒙仲所說的這番話,大大超乎了他的預計。
不過他的反應很快,聞言后哈哈笑道:“不錯,說得對,凡事都要講究公平,只有這樣,雙方的合作才會長久。…仇赫,你以為呢?”
仇赫微微皺著眉頭看了一眼蒙仲,礙于對方是莊子的弟子,又是惠盎的義弟,自然不好說什么,干笑了兩聲道:“物易售賣,豈能與國之大事相提并論?”
宋王偃聞言朝著蒙仲努了努嘴,問道:“小子,你說呢?”
蒙仲平靜地說道:“老子曾在道德經中言道,「治大國、若烹小鮮」,庖廚之事,竟能與治國相提并論?由此可見,有些道理是可以通用的。”
“唔…”
宋王偃故作沉吟,斜著眼瞥了一眼仇赫,見后者皺著眉頭仿佛在苦思冥想,心下暗樂。
而在旁的惠盎,他看向仇赫的眼中就全然是嘲諷之色了。
在惠盎看來,他新認的弟弟蒙仲那是什么人?那是莊子的入室弟子、惠子的代收弟子,學的是道、名兩家的知識,皆是普天之下最善辯論的學術之一,你跟他辯?
心中暗諷之余,惠盎亦瞧了一眼蒙仲,他感覺地出來,盡管學的是道名兩家,但蒙仲的“辯”,更多偏向道家,也就是用道理去說服人,而不像名家,只是用言論堵住人的嘴。
看來莊夫子對此子果真是下了很大心血啊。
惠盎暗自想道。
當日,由于蒙仲的攪局,仇赫最終沒能說服宋王偃盡快攻略滕國,連帶著在此之后「慫恿宋國進攻薛地」的打算也沒能說出口。
當然,這與蒙仲無關,他只是恰逢其會說了幾句公道話而已,也沒有因為他是宋人就偏袒宋國,仇赫也不好指責他什么。
當日下午,待回到惠盎的府邸后,蒙仲便向惠盎提出了告辭,準備返回軍中。
然而就在這時,忽然有府上的家仆來報,說宋王偃派人邀請惠盎進宮赴宴,且點名要惠盎帶上蒙仲。
當時惠盎笑著說道:“想必是大王要以今日之事賞賜你。”
然而就在惠盎說這話的時候,宋王偃正在王宮內,手捧著一份竹簡觀閱著。
只見竹簡上寫道:蒙仲,景亳蒙人,祖蒙舒,甲士,亡于齊役;父蒙瞿,甲士,亡于魏役;兄蒙伯,甲士,亡于滕役…
“…”
宋王偃緩緩收起竹簡,回憶著今日初見蒙仲時,后者曾偷偷打量自己時的那個眼神。
起初他還以為那是此子對君主好奇的目光,但眼下看來,恐怕并非如此。
“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樣的君主,使你祖父、父親、兄長先后皆亡于戰場么?”
喃喃自語了一句,宋王偃坐在一張矮桌前,雙手十指交叉擱在口唇與下頜的位置,閉著雙目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