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莊子落入河中即將被水流所沖走,蒙仲嚇地魂飛魄散,哪里還顧得上其他,連忙飛奔過去,將莊子從水里拽了上來。
在營救莊子的期間,蒙仲瞧見了他與蒙虎、蒙遂二人所制的那個魚簍網,原來其中還有幾條魚,可現如今漁網內卻空空如也,很顯然,魚簍網內的魚,只有可能是被莊子給放走了——而莊子本身,多半也是為了放走那幾條魚而不慎掉入河中。
“夫子,您這是在干什么?!你可知曉,你差點就…”
蒙仲首次用較為嚴厲的口吻對莊子說道。
并非他不尊重莊子,而是他真的感到后怕,要知道,方才若是他手慢一步,說不準已高七旬的莊子,就會被水流沖走。
從內心來說,蒙仲絕對不希望莊子出現什么意外,否則他勢必會遺憾終身;而從利害角度來講,若是莊子不幸在此遇難,整個宋國乃至整個世俗都有可能因此而指責蒙仲——畢竟莊子是在與他一同出游時遇到了危險。
到時候雖天下之大,恐怕也沒有蒙仲的立身之地。
莊子沒有在意蒙仲語氣上的嚴厲,因為他看得出來蒙仲臉上的擔憂——甚至是眼下,蒙仲依舊面色發白,顯然是被這個變故嚇得不輕。
盡管方才身處險境,盡管此刻渾身濕漉且被秋風吹得有幾分寒意,但莊子的面色卻依舊平靜,只見他用手指指指蒙仲,又指指他自己,旋即豎起兩根手指。
然后,莊子又指了指河灘上的那兩條魚,再次豎起兩根手指。
再然后,他又指了指跟他一同被蒙仲拽上岸來的魚簍網,搖了搖頭。
瞧見莊子這動作,蒙仲愣住了,他能看懂莊子想要表達的含義,即他們只有兩個人,用兩條魚果腹充饑綽綽有余,不需要魚簍網內其他落網的魚,既然如此,何不將其放歸自然,使其免受魚簍網的束縛?
蒙仲聞言幾番欲言又止,最終他嘆了口氣,無奈地說道:“夫子,即使您想放走那幾條魚,何必親自動手?此事完全可以由小子代勞…”說到這里,他見莊子面色蒼白、整個人微微有些發抖,便岔開話題說道:“先不說這個,小子先扶您到前邊的林子,點一堆火烤烤濕漉的衣物,眼下九月天氣漸漸開始寒冷,小子擔心夫子因此受寒著涼。”
說著,蒙仲立刻脫下他身上的上衣,披在莊子身上,雖然他年紀小,但由于當代的衣服本來就寬松,再加上他們兄弟倆的衣物有些是他們的母親葛氏用其父蒙瞿的舊衣物改的,因此莊子倒也能披在身上。
雖然如此一來,蒙仲身上就只剩下一件貼身的小衣,但他年紀輕,血氣方剛,倒也不覺得有什么寒意。
而在此期間,莊子見蒙仲立刻主動褪下身上的衣服披在他身上,雖然始終沒有開口,但心中對蒙仲卻是好感倍增。
在得到莊子的允許后,蒙仲扶著前者,一老一小緩緩走向北邊的一處樹林。
到了那樹林,蒙仲找了一處被風地讓莊子坐下歇息,旋即他立刻想辦法點篝火,讓莊子能烤干濕漉漉的衣物。
由于身邊沒帶著合適的刀斧工具,蒙仲便只能用手掰斷些樹枝,至于點火的道具,當代最方便的即是燧石,是每家每戶、出門在外的必需品之一,蒙仲今日攜帶的竹籃中,就有兩塊燧石,以便不時之需。
否則,蒙仲恐怕就只能鉆木取火了——有這個時間,他還不如直接飛奔回莊子居,讓居內的人一起幫忙營救莊子。
借助那兩塊燧石,蒙仲很快就點起了篝火,且將篝火燒得很旺,讓仍穿著濕漉漉的莊子能坐近些烤烤火。
然后,他又用樹枝搭了個簡易的架子,對莊子說道:“夫子,您且披著小子的衣物,將您身上的濕衣掛在此物之上,否則濕氣入體,恐傷身體。”
莊子點點頭,遂脫下了外衣,只剩下一件貼身的小衣,裹著蒙仲的衣服坐在篝火旁。
看著這老頭仍抖抖索索的模樣,蒙仲暗自搖了搖頭。
他實在不能理解,為何莊子要冒著掉入河中的危險,去釋放魚簍網內的那幾條魚呢?
不過就像世俗的共識那樣,莊子的想法嘛,從來就是讓人捉摸不透的,就好比他曾經對請他前往楚國當令尹(楚國國相)的使者說「我寧可到泥潭里打滾也不會去當楚國的國相」,讓人無法理解。
安頓好莊子后,蒙仲再次回到河灘,可惜這會兒,莊子的拐杖以及拐杖上的葫蘆,早就不知被水流沖到哪里去了,因此蒙仲只好將竹籃以及那兩條魚帶回了樹林,旋即他將那兩條魚串在兩根樹枝上,旋即將這兩根樹枝倒插在篝火旁的地上,意在借火的溫度將其烤熟。
可能是烤火期間實在沒什么事可做了,也可能是蒙仲仍因為方才的事而心有余悸,他忍不住對莊子說道:“夫子,日后請務必莫要再做那么危險的事。”
莊周眨了眨眼睛,捋著髯須瞅著蒙仲,可能是覺得被小輩這樣指責有點尷尬,但最終,他還是小幅度地微微點了點頭——若非蒙仲看得仔細,可能會因此而忽略。
蒙仲很驚訝于莊子居然接受了自己的要求,畢竟在儒家思想盛行的當代,似蒙仲這般對年長者說話,哪怕他是出于好心,亦有可能讓年長者感到不快。
然而莊周卻絲毫沒有不快之色,這讓人不得不信服這位圣賢那異于世俗的胸襟。
對此,蒙仲亦為之信服,信服之余,他忍不住問道:“夫子,您方才為何要冒險釋放魚簍網內的魚呢?是覺得它們可憐么?”
見此,莊子深思了一下,見擺在身邊的竹籃里仍有空無一字的竹簡,還有筆墨,遂彎腰將竹簡拿起攤開在膝蓋上,旋即又取過筆,將筆尖放在嘴里用唾沫蘸濕,然后在竹簡上寫道:彼物傷德。
“彼物?”蒙仲愣了愣,旋即好奇問道:“夫子指的是那只魚簍網?”
莊子點點頭,提筆又在竹簡上寫道: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
然后,他指了指那兩條正在被烤的魚,又寫道:損其余,補你我之不足,此合乎天道。但以彼物(魚簍網)獵魚,若魚因困而死,卻未必能補你之不足,若棄之,此消而彼不能長,即非道。
蒙仲皺著眉頭思忖了片刻,這才弄懂了莊子想要表達的意思。
莊子是想告訴他,用魚簍網來捕魚,魚的結局就只有兩個,要么因為失去自由而死在網內,要么則是被他(漁人)捕捉食用,后者符合天道所謂「損有余而補不足」的說法,通俗地說這條魚的死是有意義的,它使人活命了,它的精氣在人的體內得到了延續;但若是那條魚因為失去自由而白白死在漁網內,漁人很有可能就直接將死魚給仍了,這樣一來,這條魚的死就沒有任何意義。
魚死了,但漁人卻沒能填飽肚子,仍得繼續捕捉其他的魚,這樣一來,魚的損失與漁人的收獲就不能維持平衡,所以有違天道。
隨后,莊子又用手中的竹簡告訴蒙仲,用魚簍網捕魚,太過于容易,因為是容易獲得的利益,因此或有可能人人效仿,盲目地捕捉河魚,這很有可能導致一段時間后這里的魚因此絕跡。
而魚一旦絕跡,則有可能導致最初的漁人也因此餓死,破壞了原本「漁人捕魚為生」的規律,因此不合天道。
“夫子的意思是…讓小子毀掉那些魚簍網么?”
蒙仲猶豫地問道,看得出來他對此很舍不得。
見此,莊子便在竹簡上又寫了幾個字:人不為(wéi)己、天誅地滅。
這意思是說,人若不能約束自己的欲望、提高自己修養,肆意損害天道下的其他物種,那么日后就定然會遭到天道對人的‘報復’。PS:這才是這句話的本意。
比如說,濫捕魚苗的漁人,最終將無魚可以捕捉;而大肆砍伐林木,或會導致山洪暴發,泥土沙化。
前人種下‘因’,后人得到‘果’,人(人類)不可能一直違背天道的規律而不受懲罰。
而在這方面,蒙仲的感觸更深,他不得不承認,莊子的眼界與思想,確實超越當世絕大多數人。
并且,莊子自身也是這樣‘約束’自己的。
蒙仲聽說過一則軼事,即發生在莊子與他的好友惠子身上。
惠子即惠施,年輕時就趕赴魏國成為魏國的國相,在擔任魏相期間,惠子返回宋國蒙亳、商丘一帶,當時他的隨從前呼后擁,又有無數宋人爭相前來圍觀,這讓衣錦還鄉的惠子顯得意氣風發。
而那時,曾經因為一句「莊子或將取代您擔任魏相」的流言,就讓惠子在莊子前往魏國探望他時嚇得魂飛魄散,繼而派兵在整個魏國搜捕莊子的那位莊夫子,他又在做什么呢?
當時莊子正穿著麻布所制的衣物坐在河邊釣魚。
期間,他先釣到一條大魚,隨后又釣到幾條小一些的魚。
而最后呢,莊子按照自己的胃口,留下一條最適合的魚,將其余的魚都倒回了河里,然后背著魚簍、帶著釣竿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回想起這則軼事,蒙仲立刻回到河邊,將魚簍網收起帶到莊子面前,當著后者的面將其摧毀。
見此,莊子面露一副「孺子可教」般的表情,贊許地點了點頭。
此時此刻,莊子其實仍覺得眼前這個叫做蒙仲的小子心機很重,對于功利也很執著,但莊子亦不否認此子的真誠一面,比如方才此子營救他時的急切、擔憂,包括將他救上岸后立刻主動脫下衣服給他披上的這份善良。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孩子。
莊子在心底暗自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