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皖省機場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尋常人家正是晚飯的時間。
蘇姑娘按捺一路的心情,在走下飛機的那一刻,瞬間綻放。
“我感覺空氣都是香的!”她說。
李亞東笑了笑,你喜歡就好的意思。
實際上講道理,皖地多平原,缺乏密林植被,空氣中的灰塵很大,能香才怪呢。
就說李亞東,他每次到蘇家,總有種鼻子和嘴巴里都是土的感覺。
果然是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他感覺自己倘若常住蘇家,八成活不過五十歲。
當然,一個久未歸家的游子心情,他亦是能夠體會的。
三人托著沉重的行禮剛從出站口走出,便見到了等候多時的援軍。
“姐!”蘇洋臉上的狂喜,已經不足以用言語來形容,猛地撲上來,將蘇姑娘高高抱起。
瞅著這小伙子瘦不拉幾的模樣,力氣倒是不小。
蘇姑娘現在還是有點份量的,至少在嘗試一些絕高難度姿勢的時候,李亞東失敗了。
一米六五的身高,接近一百斤的體重,算得上標準身材。主要李亞東有點虛了,這幾年忙著生意上的事情,缺乏鍛煉,再加上過去的三天,倆人也實在太貪婪。
“老板。”
同來的還有東方紅大市場的一把手,王紅旗。
李亞東淡笑著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蘇洋不會開車,他是來充當司機的,不然這樣的家里事,李亞東懶得讓他們來摻和。
座駕是一輛嶄新的黑色桑塔納,對于王紅旗來說,算是公車,因為是用公司的錢買的,但對于李亞東來說,就是自家的玩意兒。
五個人,一輛車堪堪能坐下,王紅旗驅車,齊虎坐副駕駛,李亞東和蘇姑娘,以及蘇洋,三人坐后排。
今晚是指定回不去的,從省城到宿縣還有幾百公里,這個年代的路也不好走,不安全。
所以五人便在省城最好的酒店下榻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動身出發。
等抵達宿縣時,恰好是中午時分。
“老板,要不我安排一下午飯,吃了再下莊?”王紅旗用建議地口吻說。
“別,王總。”李亞東還未表態,蘇洋便搶先說道:“家里都安排好了,就等著我們回去呢。”
“是啊,還是回去吃。”蘇姑娘也說道。
迫不及待地想見到父母。
“那…”王紅旗欲言又止,他其實挺想跟去的,因為機會實在太難得,普通情況下,以他的身份哪里能接觸到李總,首都那邊的總部隨便來個人,對他來說大領導。
他深知與李總多接觸的好處,但凡他能對自己稍微上點心,這輩子飛黃騰達都不是夢。
奈何,李亞東并沒有讓一場家宴摻進外人的打算。
“紅旗,你就先回市場吧,到了年底那邊估計也挺忙的,車我就先開走了,到時候走的時候再送過去。”
這邊交通不方便,蘇家又在鄉下,沒個代步工具真不行。
“哦,好好…”即便一個百個想跟去,但王紅旗也斷然不敢忤逆李亞東,連連點頭,打開車門道:“那李總你們慢走,提前祝你們新年快樂。”
齊虎換到了駕駛座,發動機轟鳴,速度比之前提升不止二十碼,倒是正和蘇姑娘的心意。
蘇家。
院門大敞。
距離過年還有幾天,但對聯早已貼好,門口還掛起了大燈籠。
張燈結彩,喜慶的很。
院外并不寬闊的黃泥巴土路上,聚攏著一大幫人,估計半個村頭的人都到齊了。
村里有人從國外回來,也確實一件頂了天的大事。
大家都想湊個熱鬧,看看喝過洋墨水的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個個翹首以盼。
“咋還沒到,不是說趕回家吃飯的嗎?”支書陳躍進坐在長條板凳上,翹著個二郎腿,下意識地摸了摸干癟的肚子。
拋開支書的身份不提,單以老蘇家親家的身份,這場飯局他也是有資格上桌的。
只從屋里拎出一條板凳,他是唯一一個坐著的,雖然還有空,但其他人哪里敢跟他擠?
至于蘇家兩口子,那是實在坐不住。
“都跟你說了,別急別急嘛,等孩子回來再燒也不遲,這么火急火燎地燒上桌,現在都涼了吧!”蘇父眉頭緊蹙,十分不得勁。
一旁的蘇母感覺確實做錯了,被訓了也不敢反駁,只是小聲說道:“我待會兒再熱一下。”
“熱一下?熱了那還能好吃嗎?都跟你說了好幾遍,就是不聽!你光聽小洋說十二點鐘能趕到,他們可是從省城開車回來,這么遠的路,誰知道路上有沒有什么耽擱?”
蘇母被罵得眼睛都紅了,依舊不敢反駁,也沒想反駁,就感覺很對不起孩子,幾年沒回家,本想張羅一桌好吃的,也怕孩子大老遠的回來餓著,提前給做好了。
卻不想心急辦壞事。
“那…怎么辦?”這下是真哭了,眼淚都掉下來,但注意到周圍人太多,又趕緊用袖子擦掉。
蘇父此刻也沒心思考慮她的感受,想了想后,說道:“小洋不是打了年貨回來嘛,里面有個電火鍋,你去拆出來洗洗,再加個火鍋,切點牛羊肉,切薄點,再備點豆腐青菜什么,這樣待會兒還有口熱乎菜吃。”
蘇母情不自禁地眼前一亮,心想真是個好主意,不自覺地破涕為笑,連聲道:“誒,好好,我這就去。”
“等等,小洋應該買了有火鍋料的,找找看,記得加那個料,不然沒味兒。”
“誒誒,曉得了,曉得了。”
旁邊凳子上的陳躍進笑了笑,得,多等會兒大概也值得,又多了一道菜。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有些端著飯碗吃飯的鄉親們,飯碗早就空了,可還沒吃飽,那能怎么辦?
得回去添呀。
算了逑,也懶得再等。
于是,走掉一部分。
唯一不受眾人影響,且根本不在乎時間、自始至終堅持到底的,是村里的一幫熊孩子。
一個個的心眼賊的很,早就問過大人,說“蘇家女兒從國外回來會帶好吃的嗎”,大人們笑著說“那肯定得帶,蘇家現在也是大戶人家,總歸要面子的”。
于是,大家中午都沒怎么吃,就等著這一茬兒。
此刻心里念想著從沒吃過的外國零食,每個人嘴角邊都掛著哈喇子。
他們、包括他們沒見過世面的父母們,注定無法想象從美國萬里迢迢帶一堆零食回來的艱辛程度。
所以是的,這回蘇姑娘或許要令他們失望了。
至少外國零食,她真的沒帶。
“來了,來了!”
“回了回了,看到車了!”
你說這幫熊孩子們為了幻想中的外國零食,多能倒騰,居然還有等不急的跑到莊口放哨。
五六個小毛頭,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狂奔而來,趕在汽車到來之前,將這個好消息傳遞到位。
“回了?”蘇父緊蹙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來,“二蛋,真回了?”
“三爹,我還能騙你不成,真回了,黑色的車,就縣長上次來坐的那種,縣里都沒看到幾臺,那還能不是?”
“是了是了。”蘇父頓時笑了,搶著腳走過去,“二蛋真乖。”
摸了摸鼻涕快掉到嘴里的小毛孩的頭。
在場所有人都跟隨他的步伐而動,包括坐在板凳上的陳躍進都站了起來,來到路牙子上一看。
喲,可不是?
一輛黑色小轎車正在坑坑洼洼的黃泥巴土路上“跳舞”,向這邊緩緩駛來。
“小玉,趕緊的,把鞭炮提出來。小洋他們回來了!”蘇父猛地吼了一嗓子,中氣十足、震耳欲聾,病懨懨的他,平常可沒這么大聲調。
還在家里的小玉聽得清晰,抱著一餅大鞭炮從屋里跑出,豎著擱在地上,然后沿著院門前的路面一推,鞭炮就很好的鋪展開來。
掏出火柴匣做好準備姿勢,就等著小轎車拐彎。
這都是提前商量好的步驟。
“來,大伙兒都讓讓,讓轎車拐過去。”主要人實在太多,為了讓女兒安全到家,蘇父揮著僅有的手臂,開始指揮交通。
然而,車到人前卻停下了。
后車門“啪”的一聲打開,一個輕快的身影,瞬間沖出。
“爸!”
蘇父背對轎車的身影猛地一震,整個人定住了。然后,身體開始緩緩的、機械式的轉動。
四目相對。
“誒!”重重地應了一聲。
蘇姑娘洋溢著青春活力的身形,很有分寸的撲進了他干癟瘦弱的懷抱中。
這一刻,數百個日日夜夜的思念、內心中郁結太久的情緒,轟然爆發。
父女二人皆是泣不成聲。
“好,好,回來就好。”蘇父用單臂輕拍著女兒的背,柔聲道。
“薇薇!”驀然,側方傳來一個聲音。
蘇姑娘扭頭一看,眼里的淚珠更是斷了線般的滴落下來。
“媽!”
“誒!”
三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埋頭大哭,但留下的,確實幸福的淚水。
不遠處,蘇洋站在桑塔納旁邊,一樣哭成一個淚人。
“走,回家!”蘇父拉著女兒的手說。
“嗯!”
蘇姑娘點點頭后,才發現旁邊自己的家,確實已經大變模樣。
這事兒她是知道的,父母已經在電話里講過,但此刻真正站在家門前。
才發現變化居然這么大。
過去簡陋的三小間土磚房,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幢氣派寬敞的兩層紅磚樓。
而且從墻面上的斑駁程度來看,顯然建起來已經有幾年。
如此說來,只怕在她剛出國不久,家里的樓房便建成了。
這也就意味著,父母這幾年都住在大樓房里,應該沒吃什么苦。
想到這里,蘇姑娘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那個剛才桑塔納里下來的男人。
這一切,都得歸功于他。
他為自己,為自己的家,付出太多。
不僅給弟弟“制造”了一份很體面的工作,還在自己離家的這幾年,如同他承諾的那樣,將自己的家人照顧得都很好。
雖然以他二人之間的關系,有些話已經無需說出口,但此刻蘇姑娘還是想在心里,由衷地說一聲…謝謝。
謝謝你,李亞東。
我這輩子,絕不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