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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我必須死

  當李亞東爬到德都百貨公司的樓頂時,這里已經集聚了不少人。

  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一大幫人集聚在樓梯口的位置,只有一個人神情落寞,手里提著一瓶喝了大半的芝華士,坐在大樓最外側的水泥墩上,半個身形已經垂在了空中。

  “老板,有事好商量,錢虧了不要緊,只要人活著就有希望!”

  “是啊,老板,做生意虧虧賺賺,很正常的事情,千萬別想不開啊!”

  “你一定要想清楚,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沒了!”

  這幫人應該都是德都百貨的員工,看得出來黃德平此人平時人緣還算不錯,大多數人都在好心勸說著。

  當然,不和諧的聲音也有幾個。

  “姓黃的,你這一跳一了百了,我們呢,馬上就到年底了,之前承諾的年終獎我們也不指望,但這個月的工資,總該結算一下吧?”

  “就是,別以為就你一個人不容易,你混到今天這個地步,只能怪你咎由自取,公司明明經營得好好的,一直保持盈利狀態,你偏偏不知足,看人家在股市上賺了錢,見樣學樣,把所有資金都抽調到股市上,這下好了吧,全賠了。那里面不光有你的錢,還有我們的血汗錢呢!”

  “我最后再叫你一聲老板,麻煩把我們這個月的工資先結了,之后要跳樓要尋思,隨你的便。我們也是要養家的,辛辛苦苦的干了一個月,一分錢都拿不到,家里人吃什么,喝什么,連房租都交不起!”

  面對這些聲音,不管是好是壞,黃德平全都不予理會,就那樣兩眼無神的坐在墻墩子上。

  倒也沒人敢擅自走過去,畢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誰都不想去蹚這灘渾水。

  “黃德平!”

  這時,一個陌生人卻突然從人縫中擠出,來到眾人身前。

  “嗯?”驀然聽到這個聲音,坐在墻墩子上的黃德平,明顯詫異了一下,微微側過頭來。

  然后,便是一陣苦笑,“李先生,你好。想不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能見到你。”

  李亞東聽他說話很有條理,心中不由大定,起碼理智還算清醒。

  不然,真要是已經瘋癲的那種,他就算再怎么勸說,只怕也是無用。

  “股票虧了?”李亞東試圖去找出問題的關鍵。

  提起這茬,黃德平就是一陣糾心,猛地灌了一口酒后,慘笑道:“是啊,虧了,全虧了,我十幾年的心血,付之一炬!什么都沒了,什么都沒了…”

  “錢沒了不要緊,你才多大,我看你撐死不過三十三四歲的模樣,起碼公司還在,重頭再來就是,未來的路還很長,千萬別想不開。”

  “公司?”李亞東不提這茬還好,一提起,黃德平的表情更顯悲痛,“哪還有什么公司?馬上就要被查封了,不光是公司,還有我的家,全部都會被查封,然后被拍賣,而且還不夠…我真的一無所有了,什么都沒了…”

  事情比李亞東想象中的還要糟糕,不過想想也是,若是還有路走,誰會想著尋短見。

  黃德平顯然不僅賠光了自己的身家,而且還欠了一大筆錢,一筆他根本就沒有信心能償還的錢。

  “你就是真的一無所有,也應該替自己的家人想一下,你不覺得自己這樣做太國自私了嗎?你這往下一跳,一了百了,你的妻子和孩子怎么辦?你想過她們嗎?”

  李亞東決定換個角度說服他,他即便欠了再多錢,債主也不可能想著把他逼死,慢慢還唄,人活著還能還錢,死了有什么用?

  債主還不至于這么傻,只是他自己沒有勇氣面對這筆債務罷了。

  “我當然想過,我如何能不想…”

  驀然想起自己的家人,想起自己那一對可愛的女兒,黃德平抬起雙手,痛苦的抱著腦袋。

  “正是因為她們,我才必須死,不然以后她們跟著我,將永無寧日,我除了能帶著她們一起逃避債務,一起躲避那些催命的債主,還能干嘛?我給不了她們一絲的安全感,給不了她們幸福的生活,甚至,給不了她們一個擋風遮雨的地方,就連一頓飽飯,或許都是奢望…”

  他說到這里,已是淚流滿臉,驀然抬頭望向李亞東,道:“李先生,你說…我這樣一個沒用的丈夫,不靠譜的父親,留在世上還有什么用?我已經瞞著阿香,托人辦了離婚手續,孩子的所有權益,全部給了她。也就是說,她們現在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只要我死,她們就徹底解脫了,她們可以開啟新的生活,阿香長得這么漂亮,性格又好,肯定能再找一個不錯的男人,我的兩個女兒,又這么可愛,誰能不喜歡?呵呵…”

  他說著,居然笑了。

  李亞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收回剛才的話,你并不是一個自私的人。”

  豈止不自私,正是因為愛的深沉,不愿拖累自己的妻女,他才下定決心,有這一跳。

  否則,他本可以不死,帶著妻女過著顛沛流離的苦日子,一樣可以茍活。

  但顯然,他并不愿意妻女陪同自己過那種日子。

  為了妻女能有一個更好的將來,他寧愿,死!

  這樣的一個人,哪里自私?

  “李先生,你知道嗎,其實我并非出身什么富貴家庭…”

  或許是人之將死,又碰到一位自己敬仰之人,黃德平驀然提起了自己的過往,約莫是想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留下一些東西。

  好讓人知道,他黃德平曾經也在這世上走過一遭,而且,也有過自己的輝煌。

  “我出身在九龍寨,母親是一個妓·女,父親是誰,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我猜想,母親恐怕也不知道…”

  黃德平兩眼望天,苦笑不止。

  李亞東看了他一眼,顯得十分詫異,實在沒想到看起來儀表堂堂的黃德平,居然是這樣的一個出身。

  大名鼎鼎的九龍寨,他當然聽說過。

  那里本是一座城池,侵華戰爭期間,日苯人占領香港,為了擴建啟德機場的明渠,拆毀了全部城墻。日苯投降后,露宿者開始在九龍寨城聚居,并于一九四八年,成功抵抗英國政府進入整頓。

  由于香港警察、殖民地政府無權進入,中國的政權又拒絕管理,九龍寨便成為了一個三不管的地帶,頓時演變成罪惡的溫床、殺人犯、強·奸犯、毒販等,各色逃犯的聚集地。

  到七十年代時,九龍寨城人口暴增至兩萬五,香港90的海洛因由此輸出。同時,各色大小妓·院、賭場、斗狗場多不勝數,包括大量沒有安全監管的地下食品加工廠、無照醫生、非法移民等等,全都聚集于此。

  此間地區的臟亂差,外人根本無法想象,李亞東也是通過日后的很多史料,以及影視作品,才對九龍寨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

  哪怕是現在,香港已然發展到如此地步,九龍寨的墮落史,依然在延續。

  近幾年由于《中英聯合聲明》的發布,港府與大陸協商,決定整治九龍寨,但皆因情況太差,以及黑勢力根深蒂固,而無果而終。

  直到一九九三年,港英政府忍無可忍,在出動警力五千人,扣押近萬人的情況下,歷時一年,才終于將九龍寨城夷為平地。

  “我討厭九龍寨的一切,做夢都想離開那里,我得感謝我的母親,她雖然沒有什么文化,但還是極力支持我讀書,我也很爭氣,從小學到高中,每門功課都是a,隨后更是以七門功課全a的成績,考入港大…”

  “港大?”李亞東詫異。

  “怎么?”

  “我也是港大學生。”

  “這么說你算是我的學弟了。”黃德平哈哈大笑,望向李亞東的眼神,越發柔和,也能為臨死之前碰到一位學弟,而感到慶幸。

  “我是白手起家的,從港大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后,我用了十年時間,擁有了自己的百貨公司,并且,住進了太平山…”

  黃德平說到這里,表情中生出一股豪邁。

  他確實也有自豪的資格,一個九龍城寨里出身的孩子,那是香港最臟亂的地方,僅僅用了十年時間,便住進了香港最負盛名的富人區,太平山。

  這是一個多么大的轉變?

  簡直就是草根發家史的模板。

  “你很厲害。”李亞東由衷道。

  這是一句心里話,換成是他,假如沒有重生的優勢,他絕對無法在三十歲出頭的年紀,便從家鄉的土磚房走去,住進城里的大別墅里。

  上輩子他走出大山的時候,已經二十七歲,在城里買下一間九十平米商品房的時候,已經年近四十。

  別說是他,換成任何一人,出身在罪惡橫行的九龍寨,而且母親還是個妓·女,不被人鄙視死就算了,最大的可能就是自甘墮落。至于,在這樣的生活壞境與家庭背景之下,發憤圖強,沒有一顆強大的心臟,以及堅強的意志,是絕對不可能的。

  “可惜…又有什么用呢,我終究還是敗了,股票啊股票,我不是敗給了人,而是敗給了天…”

  黃德平驀然慘笑,言盡于此,也沒有再繼續的意思,因為他聽到樓下傳來了警笛聲,等警察將氣墊充好,他再想死,都是一種奢望。

  “李先生,很高興在生命的盡頭,能遇見你,如果可以,我的兩個女兒,希望你能幫忙照拂一二,我知道她們很喜歡你,你也喜歡她們,如果有來生,我做牛做馬,都會報答…”

  說著,他扔掉手中的空酒瓶,顫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就這樣站在狹窄的墻墩子上,面朝李亞東,張開雙手。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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