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大的忘失城,延綿數百里,此時已被柳清歡的道境完全覆蓋。而他的道境,外在具象便是一條大河,洶涌澎湃的河水在街道、房屋之間流淌,并與旁邊的迷津連成了一片。
整座忘失城淪為浩蕩汪洋,翻騰的灰藍迷霧也跟著漫延過來,已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城。
那些原本跟在柳清歡身后到處跑的死魂們,全都慌張地想要躲避,卻在河水漫身后突然平靜下來,虛渺的魂體如無物般,輕飄飄地隨著水流來回蕩漾。
如此場景,憾人心魄,就連站在祭壇下方的羿仙人也不由流露出幾分驚訝,沒料到柳清歡對生死輪回之道的領悟竟已達到如此境界。
而在這時,那道仿若雷霆閃電的光芒便刺破了厚重的烏云,筆直地垂掛而下,將整座祭壇籠罩在了其中,也將站在高臺上的柳清歡身形完全掩沒。
而柳清歡也被耀得幾乎睜不開眼,他干脆閉上雙目,全身沐浴在光芒中,耳邊一直未曾散去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就好像他坐在某個道場上,聆聽著高輩大修的教誨。
事實也正是如此,那一字一句從安撫亡者的魂靈開始,已逐漸轉入大道之講,雖然晦澀深奧,但仔細聽去,竟真是與他所修之道有關。
柳清歡心中詫異至極,也不知那聲音從何處傳來,仿佛從高天之上,又似從地底之下,伴隨著陣陣波濤聲,讓他不由得聽住了,一時間忘卻了身邊之事。
擔其責,承其重,自也受其惠,天道傳承,饋贈如約而來。
柳清歡轉瞬間便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而他腳下的祭壇,此時也發生著變化,那些刻在石階各處的雕紋,首尾相連,環環相扣,猶如金水一般燦爛的光芒漫涌至每一條紋路,一路往上攀爬,最終匯聚到了最頂部的高臺。
一個龐大而又復雜的陣紋在石臺地面漸漸浮現而出,沉浸在經講中的柳清歡突然回過神,深邃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些東西。
他微微低頭,就見千秋輪回筆正顫動不止,似乎是想要掙脫他的手。
猶豫了一下,他便放松了力道,任其飛了出去。
一道奪目的金光從地上跳躍而起,落在千秋輪回筆上,靈巧至極地快速游走過整個筆身。
只眨眼間,柳清歡便見自己的命定之寶變了模樣,原本墨黑的筆身上多了幾道金色的紋路,顯得更加華貴,就連潔白的筆毫也染上了幾許淺淡的燦輝。
即使還有最后一道封印沒有解開,千秋輪回筆此刻散發出來的威勢卻極為驚人,仿佛只需輕輕一筆,就會天傾地覆。
竟然升階了?
柳清歡心中浮起淡淡的驚喜,千秋輪回筆原本品階便極高,現在再一升階,以后解開最后一道封印時,恐怕與萬木崢嶸甘露瓶不相上下了。
他將之招回手中,筆鋒一轉,就聽得遠處傳來轟隆隆的山崩海嘯之聲,隨著一聲嗡鳴,腳下的祭壇傳來劇烈的震動。
祭壇另一側,就是面向迷津的懸崖,只見一根粗大的索鏈從奔騰的河水中浮了起來,一頭虛虛地掛在岸邊,另一頭卻繃得筆直,似乎拖著什么重物,一點一點往回收。
“嘩啦啦”的水聲大作,一條玄色木舟終是被拉出了水面,看上去只一丈來長,卻沉重得堪比山巒,穩穩地依靠在了岸邊,任波濤洶涌拍擊,卻不搖不動分毫。
柳清歡有些無奈地咧了下嘴,這船賣相之差,船身各處破爛不堪,就像在水中泡久了,船板都已發黑腐朽,渾黃的河水從縫隙間往外瀉出。
看來做引渡人也不比做擺渡人好到哪兒去,掌的都是破船,怎就不能弄艘好點的呢?
不過,雖然看上去輕輕一碰就要散架,他卻知道除了此舟,再無其他船只能在迷津之上航使。
柳清歡嘆了口氣,收起千秋輪回筆,同時也將延漫至整座忘失城的道境收回,腳下一點,飄然飛下懸崖,落在玄舟上。
羿仙人帶著一眾死魂繞過了祭壇,也趕到岸邊,見到這船,毫不掩飾嫌棄之情:“這也是你的法器?”
“算是了吧。”柳清歡也未多作解釋,道:“你既來了,擇日不如撞日,早晚都是送,要不我今日就送你渡這迷津之河?”
這話一出,羿仙人還未作表示,他身后的死魂卻激動起來,一個個露出羨慕嫉妒的表情,卻又不敢越前一步。
羿仙人回頭看了看,擺手道:“算了,我不急,更何況還不知…”
不知什么,他卻沒再說下去,轉而道:“還是先渡其他人吧。”
柳清歡無所謂地道:“也行,誰先來?”
羿仙人轉身喝斥,為此好生亂了一陣,可算讓一個個拼命往前擠的死魂們排成了一列。
柳清歡靠在船的另一頭閉目養神,懶得去理會誰先誰后,就覺船身輕輕一晃,第一個死魂已迫不及待地跳上來。
他睜開眼,正準備說話,就見第二個、第三個接連跳上船,不由皺起眉頭,道:“一次只能渡一人,后面的下去等著。”
“怎么就只能一個?”后兩個死魂不肯了,大聲嚷道:“船這么大,擠擠不就行了!”
“是啊,我們不怕擠,這里還有位置,你們快上來…啊!”
下一刻,原本平平穩穩浮在水面上的玄舟卻忽然搖晃起來,就像超過了它能承受的重量,迅速往下沉去!
驚呼聲響成一片,柳清歡面無表情地負著手,淡淡地道:“我說了,一次只能渡一人。”
羿仙人明白過來:“有限制?”
柳清歡道:“我倒是想一次載十個八個,也好快點完事,可惜此舟并非以重量計,而是以人數計,只要超過,誰也別想渡過迷津。”
羿仙人點了點頭,喝道:“還不快給本尊滾下來!”
那兩個死魂這才不甘不愿地下了船,而船身在搖晃一陣后,又慢慢浮了起來。
柳清歡對剩下的那個死魂道:“有些事要先告知于你,船入迷津,極可能有許多意想不到的事發生,所以千萬莫要出船艙。另外,你亦將面對可怕的種種迷境,能不能從中掙脫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啊?”那死魂張大嘴:“這、這么多兇險!你不是引渡人嗎,難道不能保我渡出迷津?”
柳清歡在船頭坐下,揮了揮手,玄舟便無聲無息地滑了出去,這才說道:
“你過往曾做過哪些事,為何被天道掮棄,又為何會囿于此境,該償還的終究是要還的。天留一線生機,引渡人只是從旁引導,但若自己抓不住,渡不過,卻也怪不得我。”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