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妙好不容易才從大姐的諄諄教導中逃脫出來,換上回味讓人送來的藕荷色杭綢衫子搭配一條月白色撒花留仙裙,烏黑的長發松松地挽了一個低髻,簪了兩朵花翠,從泓樨園出來,徑直向回味的院子走去。
回味的院子在雪乙莊的正南方,離泓樨園有很遠的一段路,從泓樨園到妙云軒居然要乘坐小轎,蘇妙欣欣然地坐上小轎,懷著新奇,去了回味的妙云軒。
妙云軒一看就是主宅院,院內的房舍高而闊,雕梁畫棟,奢華優雅。庭院內種植了一棵百年銀杏樹,濃密的樹冠幾乎遮蓋住整座庭院的上空,可以想象一旦到了秋天,那一樹金黃色的葉子將是怎樣的壯觀動人。除了這棵銀杏樹,院內還有幾株翠綠的芭蕉,略略的幾點崚嶒山石,正面五間上房,一色的雕鏤新鮮花樣軒窗,中間的正門上懸了一塊匾,上面四個大字題道是“寧靜致遠”。
蘇妙下了抄手游廊,順著庭院內青磚鋪就的小路來到正房門前,抬頭去看寫了四字的那塊匾。
秋華正在門前候著,見她來了笑呵呵地彎了彎腰,蘇妙這會兒已經猜出他大概是回味的貼身小廝,只是看他那模樣應該不是個廚師,他應該只是回味的貼身護衛。見他向自己行禮,蘇妙亦沖他點了點頭,接著大喇喇地掀開門前的湘妃竹簾子,在秋華還沒來得及阻攔時,她已經進去了。
房間內文章閃爍。金碧輝煌,轉過一座以栩栩如生的手繡繡制而成的潑墨山水大插屏,蘇妙來到里間。找到正在換衣裳的回味。
“小味味,我來啦!”她從門檻外跳進來,笑瞇瞇地叫嚷。
回味正站在地中央,身穿一件天藍色浣花錦云紋海水圖長袍,雙手在腰間系著一條泛了溫潤光芒的渦紋玉帶,烏黑光亮的長發以紫金玉冠一絲不茍地束于發頂,不再像往常那樣一身棉布舊袍隨便地扎起頭發。當那一身華美的錦袍加身時,那屬于貴族男子的氣度與神采毫無保留地顯露出來,清新俊逸。溫文爾雅,如臨風玉樹,風流倜儻,貴氣迫人。
他知道蘇妙進來了。也沒在意。
蘇妙卻看住了。她背靠著桌角,目不交睫地望著他,一雙唇似笑非笑。
臉龐還是那張臉龐,果然“人是衣服馬是鞍”這句話不錯的,平常他穿著半新不舊的棉布衣袍時,蘇妙只是覺得他比普通人俊美,偶爾也會覺得那些廉價的衣袍穿在他身上很不搭調,但那個時候卻沒有多想。直到現在,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這相貌果然和他的血統相匹配,帶給人的是一種仿佛在不知不覺間高高在上起來帶有禁欲主義色彩的華麗美感。
她一動不動地望著他,一顆芳心在胸腔內開始蕩漾。
回味見她進來了也不說話,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笑道:“還挺合適的么。”
“什么?”蘇妙慢半拍地回過神來,一雙大眼睛依舊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臉蛋,唇角勾著蕩漾的笑容。
“衣服,穿著還挺合身的。”回味又看了她一眼,笑起來,說。
“你這一身也挺合適的。”蘇妙目不交睫地盯著他,笑嘻嘻地說。
回味一愣,在自己身上的華服錦緞上看了一眼,淡淡笑道:
“回香樓里頭人不少,還是得換件衣裳,我倒是習慣了穿你給我買的衣裳,那些穿著更舒服。”蘇妙總是給他買小棉布的料子,他穿習慣了,總覺得小棉布吸汗又不容易皺,比綢子實用,不過既然回了梁都,該遵守的規矩還是該遵守,該立起來的派頭還是得撐起來,從前怎么樣他都無所謂,但這一回把蘇妙帶回來,若是他再滿不在乎,蘇妙很有可能會被那起子人欺負,為了讓蘇妙不被人欺負,他還是得把場子撐起來,給她撐出一片沒有傷害的天空。
蘇妙自然不明白他心中那些復雜的所思所想,她的心神完全被他的面龐吸引住了,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臉,笑得嫣然。這樣的笑容在回味看來很是古怪,他盯著她的臉,狐疑地問:
“你在笑什么,怎么傻乎乎的?”
蘇妙也不惱,依舊笑瞇瞇的,突然抬起手,沖著他勾勾手指頭。
回味一愣,有的時候他跟不上蘇妙的腦速,他沒有動地方。
蘇妙笑得柔媚,繼續沖他勾著手指。
回味總算明白過來她的意思,卻還是沒想明白她招呼他要做什么,于是老老實實地走過來,疑惑地問:
“做什么?”
下一秒,蘇妙突然伸出一雙蓮藕似的胳膊,準確無誤地扣住他的脖頸,媚眼如絲地望著他,兩片嫣紅的嘴唇勾著甜得發膩的似笑非笑,她笑得嫣然,用軟綿綿的嗓音撩撥人心尖地輕喚:
“小味味!”
回味只覺得雙肩一沉,用余光在她蛇一般的手臂上瞥了一眼,又望向她貓似的嫵媚眸子,眼神微閃,過了一會兒,他望向她,皺了皺眉,突然嚴肅認真地問了句:
“你到底心悅我什么?”
蘇妙吃吃地笑,她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臉龐,也不說話。
好吧,即使她不回答他也已經知道答案了,忍住想翻白眼的欲望,雖然知道她是個膚淺的看臉者,可他還是有點不爽她喜歡他的最大主因居然是他這張臉,于是他拉開她纏住他脖子的手,轉身,硬邦邦地說了句:
“快走吧。”邁開步子先走了。
蘇妙也不泄氣,笑瞇瞇地撲過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一邊擠著他往前走,一邊笑嘻嘻地說:
“小味味,等晚上回來。咱們直接去小河邊吧!”
“干嗎?”
“花前月下,你給我吟首詩拉個二胡什么的。”
“我不會拉二胡。”
“彈琴也行。”
“我不會彈琴。”回味一字一頓地回答,表情淡得像白開水。
于是蘇妙把臉從他的胳膊上抬起來。用有些惱怒他才藝匱乏的眼神瞪著他,一雙腮幫子氣鼓鼓的,她皺起一雙秀麗的眉毛,鼓著臉看了他一會兒,不高興地問:
“那你會做什么?”
“我可以挖兩個地瓜給你在河邊烤地瓜。”回味一點都不覺得難為情地回答,毫不留情地將蘇妙旖旎的幻想敲碎。
蘇妙糾結地皺了一雙眉,黑漆漆地看了他一會兒。終于還是勉為其難地點點頭,說:
“也行,那晚飯就不吃了。再烤兩條秋刀魚吧,啊,再來兩串烤雞翅!”
回味差點笑出聲來。
蘇妙被回味牽著手,兩人出了妙云軒。本來應該往大門外走。蘇妙卻突然站住腳,扭頭望向懸掛在妙云軒大門外的匾額,頓了頓,指著上面的“妙”字,笑嘻嘻說:
“是我的名字吶!”
回味早在知道蘇妙的姓名時就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因此也不覺得驚奇,在匾額上那清逸灑脫的“妙”字看了一眼,淺淺一笑。淡淡道:
“是啊,真是巧呢!”
蘇妙見他笑。又一次笑了起來。
兩人乘坐油壁小騾車從妙云軒走到雪乙莊的大門外,大門外已經停了一輛華蓋珠纓八寶車,蘇妙跟著回味換了車,這一次由秋華駕車,馬車穩穩當當地向東南方向行駛去。
“從這兒到回香樓大概要走多久?”蘇妙掀了車簾子,一面欣賞著窗外的田園風光,一面好奇地問。
“兩刻鐘左右。”回味靜靜地回答,他端正地坐在座位上,不像蘇妙總是坐不住非要做點事才能呆住,他半垂著頭,一動不動地坐著,仿佛在想心事似的。
蘇妙因為他語氣的輕幽疏遠,看了他一眼,狐疑地扁了扁嘴唇,繼續望向車窗外迅速向后倒退的農田。
雪乙莊附近確實有農田,據說圍繞著雪乙莊的農田全部歸雪乙莊所有,雪乙莊附近原本就是一大片田地,后來因為梁都里的達官貴人開始圈地,當地的農戶也都轉成了佃農,幫助幾乎都不往這邊來的梁都里的貴人們打理莊子和農田,現在蘇妙所看到的農田全部歸雪乙莊所有,這一切讓蘇妙情不自禁又感嘆起來,回味他果然是個深藏不露的人。
“回香樓是什么樣的?”蘇妙突然問。
“就是一座酒樓。”回味沒想到她會突然問這個,皺了皺眉,回答。
“什么樣的酒樓?”蘇妙鍥而不舍地追問。
“很普通的酒樓。”回味想了想,用最通俗易懂的字眼解釋出來。
很普通的酒樓?難道是像蘇記品鮮樓一樣很普通的酒樓?
不會吧…
事實上的確不會,當蘇妙站在梁都回香樓的大門前時,足足有兩刻鐘沒回過神來。
梁都第一酒樓,岳梁國第一酒樓,回香樓占地上百公頃,西鄰白陽山余脈,背靠東隅海,向南一里地便是梁都城門,向北則是梁都通往全國各地的交通要道。回香樓不僅僅是酒樓,這座占地上百公頃比雪乙莊還要大上百倍千倍的高級會所式經營場所同樣分為東西南北四部分,這四部分分別是酒樓,回香樓內部的大酒樓集結了岳梁國最頂尖的一百位名廚,據說岳梁國排名前一百的廚師幾乎都在這里工作,聽說這一家的后廚房連打雜的小廝出來都能馬上自立門戶開酒樓;回香樓西側是聞名整個岳梁國的溫泉山脈,風格各異卻同樣華美精巧的院落一座座依山而建,每一座院落都有獨立的溫泉眼,這里是既可以住宿也可以度假休閑的溫泉別墅;回香樓的南邊是一座風雅別致的茶樓,那里同樣是梁都內的達官貴人趨之若鶩的地方,聽說那座茶樓不僅茶料矜貴茶藝超凡,茶樓內彈琴唱曲的姑娘清一色的美人兒,色藝雙絕,雖然都是罪女被充為藝妓,卻因為全都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那身價、才貌和談吐自然不是一般秦樓楚館可以比較的,賣藝不賣身的經營方式更是無限大地抬高了她們的身價,里面的四大花魁甚至連見一面都是千金難求,能夠聽到四大花魁的演奏和吟唱那是眾多達官貴人最引以為傲的事,也是達官貴人們炫耀財富的最好手段。
回香樓,無論是規模、裝潢、陳設還是服務都是最最頂級的水平,用現代的眼光看,這里絕對夠得上是岳梁國內最最高級的七星級酒店。
蘇妙的心里開始佩服回香,回香樓最開始只是一座普通的酒樓,經過二十幾年的發展,最終卻演變進化成岳梁國最最高級最最豪華據說連皇上都想過來長住的大酒店,這絕對不是她和瑞親王那份特殊的關系才為她帶來了這份成就,和王爺有關系的女人多了,每個王爺都有女人,每個王爺都有王妃,可回香樓只有這一座,能夠在天子腳下開設這樣一座大酒樓,單是膽識、智慧和魄力就不是一般女子能及的。
回香樓的北側被劃分出了一片獨立的區域,這片區域一共修建了兩處宅院,建在一片繁茂翠綠的竹林間,兩處宅院距離很遠,遙望不可及,雖然面積都不大,但卻很是別致風雅。兩座宅院一處是梁錦的住所,這一處是后來擴建的,還有一處是回甘和魏貞的婚房,這一處也是后來重新修建的。
蘇妙和回味到達回香樓時已經是下午了,全家人都不在,只有梁錦一個人在家,蘇妙和回味剛踏進院門,就看見瑞親王梁錦殿下身穿一件通紅似火的華美長袍,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懷里抱著他的小孫子,回甘的長子回舟,祖孫二人正在練習寫字,梁錦手把手地教回舟握著毛筆寫大字,小孩子好動,回舟坐在他身上總是坐不住,一扭一扭的,狼毫筆甩了梁錦一身的墨汁,梁錦也不生氣,反而哈哈笑。
見蘇妙和回味來了,梁錦驚訝之余十分高興,一疊聲地吩咐丫鬟端茶倒水來讓兩人喝,問回味是什么時候回來了,回味不回答,還是蘇妙代為回答的,于是梁錦更高興了,拉著回舟讓回舟管回味叫“三叔”。回味離家出走的時候還沒有回舟,這次回來孩子都五歲了。
回舟的相貌像極了回甘,皮膚粉白,眼尾狹長,嘴唇通紅,雖然年紀尚有,眼角眉梢間卻已經有了一絲媚態,這孩子極活潑,跟他爹一樣是個自來熟,也不認生,聽他爺爺的話沖著回味叫“三叔”,親熱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