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評哼了一聲,不屑作答。
“不信?”蔣干大笑,舉起酒杯。“無妨,且飲酒,拭目以待之。”
辛評也端起酒杯,與蔣干示意,飲了一杯。
蔣干一飲而盡,抹抹嘴,然后說起了汝潁的情況,再也不提一句戰事。辛評雖然想問,卻又不愿弱了氣勢,只好強忍著不問,故意做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與蔣干推杯換盞,談笑風生。
酒至半酣,蔣干停杯不飲,擺擺手,醺然道“我醉欲眠,辛君且去,恕不相送。”說完,不等辛評說話,站起身。兩個侍女迎了上來,一個扶著蔣干入室,一個禮送辛評下堂,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一副司空見慣的淡定。
辛評出了驛舍,想著這一天的遭遇,有點懵。
他懷疑蔣干欲擒故縱,想吊他胃口,但他心里又不免忐忑。雖說離秋收還有幾個月,可是大戰需要準備的事情很多,如果說吳國根本不想談,一心準備開戰,也不是不可能。
蔣干來宕渠之前在八濛山滯留數日,與徐晃見過面,或許覺得蜀軍實力不過爾爾,吳軍有必勝的把握?
辛評越想越多。總體而言,吳軍對蜀軍的了解更多,而蜀軍對吳軍——尤其是最精銳的中軍——了解有限。為了對付黃忠,蜀軍已經精銳俱出,全力以赴,而黃忠所部不過是吳軍的普通一部。
黃忠甚至連大都督都不是。
如此看來,雙方實力相差實在太遠,蜀軍能夠倚仗的只有山川之險,正面作戰全無勝算,就兵法而言,勝負已定,區別只在于什么時候定。
辛評想了一路,回到中軍,向曹操匯報。
曹操等了一天,卻等了這么一個結果,心情也很沉重。他讓辛評等兩天再去,看蔣干是真沉得住氣,還是玩心理戰術。與此同時,他命人嚴密控制驛舍,不準蔣干與其他人接觸。
幾天后,辛評再一次來到驛舍。
進門之后,他先叫來驛長,問了蔣干的情況。驛長說,蔣干還是那樣,天天睡到中午才起,下午就看看書,喝喝酒。他的侍從也是如此,除了需要什么東西,才到前院來一下,平時根本不露面。倒是那兩個侍女,出門去集市買了一回東西,后來就不去了。聽她們說話的語氣,好像是嫌宕渠的集市太小,沒什么東西可買。
辛評很無語。
午飯后,辛評也沒讓人通報,徑直來到后院,一眼看到蔣干坐在堂上,斜靠在憑幾上,一個侍女為他捶肩,一個捧著書誦讀。見辛評進來,蔣干坐了起來,卻不說話,只是臉色有些不耐煩。
辛評笑道“蔣子翼,你這么做,是不是太失禮了?”
蔣干哼了一聲“我又沒請你來。”
辛評擺擺手,不和蔣干計較,在蔣干對面坐定,上下打量了蔣干兩眼,又看看那兩個侍女。“聽說你的夫人是臨洮董氏之女,你到處留情,不怕夫人發怒?”
蔣干笑笑。“我夫人有公務在身,無暇照料我的起居,這兩個侍女都是她親自挑選的,何怒之有?”
“久聞吳國女子從軍入仕的不少,看來并非虛言。賢夫人這么忙,想必是個人才。”
“那當然。”蔣干緩了臉色,命人上茶。“說起來,你那從女辛憲英才是真正的人才。有這么一個女兒,你弟弟辛佐治此生無憂,說不得你這個做伯父的也能跟著沾點光。”
辛評心中一動。“聽你這么說,不管戰與不戰,我都不會有性命之憂?”
“陛下本非好殺之人,就算攻取益州有所損傷,也不至于濫殺無辜,殺幾個罪魁禍首便是了。”他看了辛評一眼,無聲而笑。“足下大可寬心。”
辛評哭笑不得。蔣干這分明是說他無足輕重,孫策根本不會關注他。他佯裝聽不懂,轉而抓住了蔣干的話題。“這么說,你們也知道益州不易取,會有較大傷亡?”
蔣干思索片刻。“益州四固,傷亡在所難免。究竟有多大,不好說,要看具體的交戰情況。”他隨即又笑了。“有八濛山之戰在前,我們還是有信心的。”
辛評頓時面紅耳赤,惱羞成怒。“只怕不是人人都有徐晃的運氣。”
“那當然,可蜀國也只有一個蜀王啊。”蔣干哈哈大笑。他抬起手,打斷了還想爭論的辛評。“辛仲治,多說無益,到時候自見分曉。你既然來了,不如喝酒。上次狀態不好,讓你見笑了。今天我們再喝一場,分個高下。”
辛評想了想,也覺得爭論無益,不過是自取其辱。他命人去找驛長做準備酒食,繼續和蔣干閑扯。只要不談公務,蔣干很隨意,提到公務,他要么笑而不答,要么亂扯一通。辛評說得口干舌燥,還是沒能打聽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最后被蔣干灌得大醉,送了回去。
第二天一早,曹操接到辛評回報,派人到驛舍請蔣干相見,正式為蔣干接風。
蔣干沒來,回復曹操說,昨天喝多了,狀態不好,明天再說。
曹操苦笑。他對辛評說,有其君必有其臣,孫策便是不拘小節之人,蔣干如此,倒也不意外,只是辛苦你了。
蔣干甩著袖子,邁著方步,拾階而上,脫了鞋,緩步登堂。
曹操居中而坐,雙手扶案,笑盈盈地打量著蔣干,卻不請蔣干入座。
兩側的文武正襟危坐,低眉順眼,仿佛沒看到蔣干似的。
蔣干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曹操面前,彎下腰,俯視著曹操。他身材高大,曹操要想看著他的臉,不得不仰起頭,直到脖頸幾乎折成直角,身體后仰。
一旁的彭羕見狀,伸手招了招,兩個執戟郎從前,伸手抓住蔣干的肩膀,就要將蔣干壓得跪下。蔣干一動不動,眼睛盯著曹操,面帶微笑。
“大王希望用哪個孩子換我的命?曹丕,曹彰,還是曹植?”
曹操眉毛輕挑,抬起手,輕輕一揮。執戟郎見狀,怯怯的松了手,退了出去。
蔣干臉上的笑容更盛,伸手撣了撣執戟郎剛剛抓住的位置,轉身看看兩側的文武,目光從曹洪、辛評、馮鸞等人臉上一一掃過,撇了撇嘴,拱手施禮。
“大吳大鴻臚卿,九江蔣干,代我大吳二十萬將士,謝過諸君。他們的戰功全寄在諸位的首級上了,立功不易,萬望諸君保重,不要有什么意外。”
曹休拍案而起,“嘩啦”一聲,拔出半截長刀,厲聲喝道“首級在此,爾等大可放馬過來,看看究竟是誰砍了誰。”
蔣干看看曹休,一揚下巴。“足下是哪位?”
“曹休,曹文烈。”
蔣干沉吟片刻,搖搖頭。“不認識。看你這么威猛,我還以為是曹純呢。”他隨即一拍額頭。“不好意思,我忘了,曹純早就戰死了。”
“你…”曹休大怒,騰身立起,拔出長刀,就要沖過來砍蔣干。
曹操連忙喝住。“文烈,不得無禮!兩國交兵,不斬來使。蔣子翼吳國名士,向來如此,并非針對你一人。”
曹休不屑地哼了一聲“什么吳國名士,不過一賣舌狂生爾,真以為三寸舌能當百萬兵么。”還刀入鞘,重新落座,卻不再看蔣干一眼。
蔣干仰天大笑,笑聲朗朗,隱隱有金玉之聲,震得每個人的耳朵都有些嗡嗡作響。曹休氣得臉色煞白,正欲發作,卻被曹操伸手制止。曹操目光閃爍,撫著胡須,含笑打量著蔣干。
蔣干突然止住笑聲,斜睨著曹休。“有一點,倒是被你說對了。舌頭就是舌頭,當不得兵,別說百萬,一萬也當不得,否則諸位豈能安坐于此。徐公明麾下不過千人,就已經殺得諸位丟盔棄甲,進退不得了。若有一萬兵,只怕諸位皆為所擒。曹文烈,八濛山之戰,你斬首幾人?你是統領中軍騎兵的吧?我聽說吳蜀交戰,蜀軍曾出動中軍騎兵,與我大吳步卒交戰,卻沒占著什么便宜。”
曹休臉上火辣辣的,無地自容。
蔣干轉過頭,沒有再理曹休。他看向曹操,微微一笑。“大王一定以為我是來談判的。”
曹操撫須而笑,反問道“難道不是?”
蔣干滿面笑容。“當然不是。俗話說,千夫所指,無疾而終。我可不想被二十萬精銳之師指著脊梁骨罵。天下將定,益州是最后的戰場,他們可都指著諸位的首級立功,豈能容我談判。敢教大王得知,我不是來談判的,我是來下戰書,宣戰的。”
“宣戰?”曹操眉梢輕顫,臉上還在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強。
“沒錯。”蔣干背著手,來回踱著步。“初平二年,我大吳皇帝陛下出廬江舒城,初戰襄陽,逐劉表,殺夏侯淵,再戰南陽,大王鼠竄,徐榮單騎而走。此后數年,逐鹿中原,縱橫河北,殺袁紹、劉備,逼降袁譚、公孫度,所向披靡,戰無不勝。如今天下不平者,唯有益州。”
他頓了頓,環顧四周,面帶微笑。“常言道,土瓦不可磨刀,當用礪石。諸君雖弱,益州卻易守難攻,希望諸君能打起精神,做一塊稱職的礪石,不要讓我大吳二十萬將士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