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皇甫嵩暈倒,殿上一片嘩然。站在皇甫嵩身后的郎官立刻上前攙扶,天子命人急傳太醫為皇甫嵩診斷,更是親自走下御座,來到皇甫嵩面前,握著皇甫嵩的手,輕聲呼喚。
“太傅,太傅。”
皇甫嵩面如金紙,氣若游絲,瘦弱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手心冰冷,掌心濕漉漉的,連天子都感受到絲絲涼意。過了一會兒,太醫吉本提著藥箱急趨而至,跪在皇甫嵩身邊,為皇甫嵩診脈后,建議立刻送皇甫嵩回府靜養。天子答應,叫過兩個郎官,讓他們送皇甫嵩回去。
送走皇甫嵩,大殿上漸漸安靜下來,天子轉過身,看了楊修一眼,欲言又止。
楊修不慌不忙,拱手說道:“陛下,皇甫太傅當年面對百萬黃巾鎮定自若,為何卻被臣幾句話問得病發?謠言殺人,心病難醫,此其證也。皇甫太傅已屆花甲之年,一向恭謹自守,又無兵權在手,尚且如此不安。大將軍手握雄兵十余萬,立不賞之功,又豈能不懼流言?縱使陛下有明君之度,也被這士家制度毀得干干凈凈了。臣懇請陛下廢除亂政,以安群臣之心。”
“群臣?”天子強作鎮靜,淡淡笑道:“除了大將軍之外,還有誰啊?”
“冀州牧袁譚,逆臣袁紹之子,擁冀州百萬之眾,有沮授、田豐為輔,意在自立。益州牧曹操,本是袁紹之將,為大將軍所敗,遁走益州。益州戶口百萬,邊境四塞,易守難攻,新莽之際便有公孫述據益州而自立,數年前劉焉據益州,更有不臣之心,如今曹操據益州,焉能不自疑?臣聞曹操亦行士家制,不知道他又意在何指?并州牧賈詡,為董卓舊部,跨有并州即河東、弘農,聞朝廷行士家之制,心能安乎?”
天子無言以對。他需要對付的豈止是孫策,袁譚、曹操、賈詡,哪個也不是省油的燈啊。他是想驅狼吞虎,可他總不能當著楊修的面說,況且他捫心自問,其實真沒多少成功的把握,楊修也不完全是借題發揮,說不定孫策還沒緊張,曹操、賈詡等人先急了。
天子強笑著,返身入座。“楊卿所言有理,君臣相忌非朝廷幸事,當與群臣再議,以安大將軍及諸卿之心。”
楊修躬身道:“陛下圣明。夫子云: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陛下欲太平,當示之以信。”
一直沒吭聲的劉曄緩緩開了口。“敢問長史,大將軍手握雄兵十余萬,據五州之地而不納賦稅,又當如何示之以信?”
楊修轉身看向劉曄,微微一笑。“令君何出此言?董卓亂政,袁紹嘯聚,陛下遷都長安,潼關、武關之東非國家所有,非大將軍連年苦戰,能有今日?酬功賞能,陛下委大將軍以內外軍事,大將軍奉詔節制諸州,握雄兵以安天下,何疑之有?至于五州賦稅,令君似乎忘了,初平以來,中原連年大戰,錢糧消耗一空,即使如此,大將軍依然竭力供應朝廷,可是冀州這些年又輸納了多少賦稅?令君如果不清楚,不妨問問司徒府的劉掾。”
楊修轉向劉巴,輕聲笑道:“麻煩劉掾將這幾年的賬目報一遍,好讓劉令君明是非,知臧否。”他頓了頓,又道:“如果劉掾不方便,我也可以代勞。諸君就算不全部清楚,也該記得一部分,當知我并非信口胡言。”
劉巴一言不發。孫策治下的五州繳納的賦稅是不足,但畢竟還是交了一些,關中發生旱災的時候,是孫策提供了三十萬石糧食,解朝廷燃眉之急,去年天子西征也是建立在孫策提供的錢糧基礎上。相比之下,冀州交的賦稅少得可憐,也就是去年剛剛象征性的繳了一部分。真要算賬,先挨板子絕不是孫策。
劉巴不吭聲,楊修卻不肯放過,將這幾年孫策的收支一一報出,收入錢糧多少,支出錢糧多少,又繳納了朝廷多少,清清楚楚,如數家珍。最后的結果很簡單,孫策不僅沒有節余,還欠了十幾億的債。
“陛下,大將軍為國平叛,朝廷總不能由大將軍自掏荷包,這十幾億的債務是不是請司徒府解決一下?”
天子哭笑不得。天下太平時,朝廷一年的財政節余也不到二十億,如今朝廷只有關中,連飯都吃不飽,哪里有十幾億給孫策還債。別說沒錢,有錢也不能給啊。
“楊卿,中原富庶,大將軍又善于理政治民,怎么會…欠這么多債?”
“陛下,傳言不可輕信,當以數據為準。治國理政最怕的就是糊涂二字,就算是忠臣,糊涂起來也是會害人的,至于避重就輕,厚彼薄此,誤導陛下,甚至挑起君臣猜忌,唯恐天下不亂,那就不是糊涂,而是別有用心了。”
劉曄明知楊修是在狡辯卻無法辯駁。從程序上說,孫策的確沒什么破綻。中原有錢,那是中原百姓有錢,是孫策施行仁政的體現,財政收入縱有所增加,與軍費的巨大支出相比也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大殿上一片寂靜,沒人再敢與楊修較量,朝會成了楊修的一言堂,所有人都只能看著他將朝廷的政策批得狗屁不如。
楊修慷慨陳詞。“陛下,治國以人為本,官吏是朝廷的耳目和手足,不可輕忽。耳不聰,目不明,難免有魚魯豕亥之失,甚至指鹿為馬,誣忠為奸。手不巧,足不健,縱有登天之志,也不能行一步,登一山,徒呼奈何。欲明選官吏,不僅當辨才選質,更須循序漸進,不可拔苗助長。朝廷新進之臣不乏良材美玉,只是閱歷不足,難當大任,空有報國之心,所行卻皆是亂政,于國有禍,于民有殃。臣懇請陛下廢耕戰之暴政,行大將軍之仁政,期于太平。”
秣陵,鐘山。
陽春三月,春暖花開,山谷間綠意蔥籠,鳥鳴于澗,蟲鳴于草,一片生機盎然。
孫策背著手,與張纮并肩而行,不時地看一眼前面的孫翊、孫尚香等人。借著休沐的機會,他將弟妹們帶出來春游,在山中野炊,享受天倫之樂。
張纮也被他請來,一起散心。
張纮做了首相之后,就沒有再去南陽。他全面負責諸州事務,肩上的任務很重,平時難得休息,就算是休沐也不出門,最多洗個澡,換個衣服,見見來訪的朋友。孫策知道后,特地邀請他來出游,讓他散散心,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盡管如此,他還是放不下公務。吳國初創,有很多事要處理。
“大王,南陽…”
“張相,別急。”孫策擺擺手,示意張纮放松些。他清楚張纮在擔心什么。荊州的軍務原本由周瑜全權負責,現在將南陽分了出來,交給黃忠處理,又將張纮留在秣陵,由閻象處理南陽的政務。南陽雖是一郡,但人口多,世家多,工坊多,經濟實力雄厚,又離關中最近,影響很大,張纮很不太放心。“荊州就算有事,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不差這一兩天。你現在是首相了,要關注全局,不能再局限于南陽。”
“喏。”張纮無奈的應了一聲。他是希望孫策能夠放權,不要什么都管,但他是首相,不能像孫策一樣垂拱而治。
“張相,德祖到了長安,你覺得朝廷會有什么反應?”
“不太好說。”張纮搖了搖頭。“朝廷新人不少,立功心切,天子又少年心性,不太可能放棄。只是關中剛剛推行士家制,尚不穩定,出兵的可能性也不大。以臣估計,至少要兩三年時間才能積夠糧食。”
孫策笑了一聲,沒有再說。他相信張纮的判斷,只是覺得有些遺憾。歷史上的漢獻帝最后是禪讓的,到了他這兒,天子反倒野心勃勃,想以武力平定天下。可見歷史本無定論,也許大勢很難改變,細節卻因人因時而異。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絕非他當初能預想到的。
限于名分大義,他不能主動發起攻擊,只能等天子先出手,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受害者角色。這不是為了天子,而是為他自己。
有時候他也在想,萬一天子認了慫,甘愿做個傀儡,又該怎么辦?難道要像王莽一樣,搞出一堆祥瑞?那也太惡心了。他已經公開宣布不信那一套,再改口豈不是自打耳光。
況且這也和他的初心不符。裝神弄鬼這條路一旦走上去,就很難再回頭了。
“大王,有消息來了。”張纮低聲說道。
孫策抬起頭,見張纮停住腳步,站在路邊,轉身看向來路,便也停住。朱然手里拿著一件公文,見孫策停住等他,便加快腳步趕了過來。
“大王,長安來的消息。”
孫策和張纮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的笑了。“張相,猜猜是什么樣的消息?”
張纮撫著胡須,沉吟片刻。“楊德祖能言善辯,思維敏捷,學問精深,又見多識廣,通曉政務,不管是務虛還是務實,朝中都難逢敵手,想來應該是大獲全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