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希望孫策來,還是希望孫策不來?
荀彧站在齊腰深的荒樹野草之間,不停地問自己。蔣干已經走了,只有鮑出站在一旁,四周靜悄悄的,清涼的晚風吹過博望苑,荒樹沙沙作響,野草隨風搖擺,仿佛在點頭,又仿佛在搖頭。
“令君,天色不早了,該回去了。”鮑出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見荀彧沒什么反應,又加了一句。“要不然夫人會擔心的。”
聽到夫人二字,荀彧如夢初醒,應了一聲,轉身向大門走去。雖然博望苑早就荒廢了,四周的院墻坍塌了大半,到處都可以出入,但荀彧還是習慣從正門出入,而且會刻意走小門,哪怕正門只剩下空蕩蕩的一個門框。
赤眉占據長安時,這里曾是一處據點,幾乎所有的木頭都被拆去燒火,名貴木材打造的門窗也不例外,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還剩下了門框,或許是因為與石質的墻體嵌得太緊,取不下來的緣故。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作了土。”荀彧輕聲吟哦著,心中說不出的凄涼。他理解蔣干選在此處見面的意思,孫策不相信朝廷。皇家無情,連父子都殺得血流長安,更何況異姓權臣。可是既然如此,他為什么還要談,只是為了封王嗎?他遲早是要鼎立新朝的,封不封王又有什么意義?
荀彧神情有些恍惚,木然地向前走。鮑出亦步亦趨,生怕他會摔倒或者撞到什么東西。他覺得荀彧今天有些不對勁。實際上,荀彧這些天一直不對勁,就像突然老了幾十歲似的,經常走神,走路時也會發呆,有幾次如果不是他提醒得及時,荀彧差點撞在樹上。
鮑出非常擔心,雖然已經是四月,天氣轉暖,可是早晚還是有些涼。荀彧身體不太好,受了涼可不得了。他護著荀彧上了車,吩咐了一聲,又提醒荀彧留神,馬車便向長安城急馳而去。
馬車有些顛簸。這條路雖然是官道,卻年久失修,跑得快些便顛得厲害。荀彧得了鮑出的提醒,倒也不礙事,只是經過太學的時候,不知怎么的又想起趙岐的奏疏。趙岐說,吳郡的官道修得很平整,馬車跑起來又快又穩,堪比馳道。現在想起來,趙岐說得并不準確,長安的馳道也不平,未必比得上吳郡的官道。
荀彧又嘆了一口氣。
回到住處,唐夫人已經準備好了晚餐,正與一個侍女站在門口等候。馬車停下,唐夫人迎了上來,扶著荀彧下了車。四手相握,荀彧的手有些涼。唐夫人瞋了他一眼,卻什么也沒說。兩人進了門,侍女趕去廚房,從灶上取出食物,送到堂上,擺好碗筷,又準備了水和布巾,供荀彧輿洗。
荀彧凈了面手,與唐夫人一起坐下,看著一眼剝好的橘子,又想起孫策來。飯后吃一個橘子,是孫策的習慣,長公主寫信時告訴唐夫人,唐夫人覺得不錯,就照辦了。
荀彧想了想,問唐夫人道:“夫人,你說,是讓孫策來長安好,還是不讓他來長安好?”
見荀彧不吃飯,卻又問這么古怪的問題,唐夫人心疼的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你讓他來,他就來?你不讓他來,他就不來?”
荀彧茫然地看著唐夫人。唐夫人哭笑不得,起身挪到荀彧面前,拿起碗,塞到荀彧手中。“你啊,趕緊吃飯吧,別想那么多了。孫策來或是不來,根本不由你做主。你想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不如放寬心,好好吃飯,好好休息,養好身體,跟他好好斗一斗。”
荀彧眨了眨眼睛,忽然自失一笑。“可不是么,他來不來又豈是我能做主的。不僅我做不了主,陛下也做不了主。”他頓了頓,又道:“他遲早要來,區別只在于怎么來。既然如此,那還是來的好。”他用力點了點頭,仿佛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對,還是來的好。”
說完,他捧起碗,喝了一大口粥。
并州,龍山。
賈詡站在山坡上,看著清澈的溪水從腳下流過,眉心微蹙。
趙衢拱著手站在一旁,看似欣賞山景,并不關注賈詡,實際上注意力一直沒有離開賈詡的臉,根本沒看見一點風景。他千里迢迢地從長安趕來,與賈詡談了幾天,賈詡一直沒有給他想要的答案。眼看著他就要返回長安了,這可能是最后一次見面,他非常想從賈詡口中得到一個確切的信息。
但他又不能說得太直白。賈詡雖然也是涼州人,但他是董卓的舊部,又和孫策關系匪淺,誰也不知道他心里的真正想法。在賈詡做出決定之前,他不能將所有的底細都透露出來。
即使同是涼州人,相互之間也是有區別的。
就在趙衢等得有些不耐煩的時候,賈詡嘆了一口氣。“伯行兄,臨行在即,我也就不客套了。有幾句話,可能未必讓你滿意,卻是我的肺腑之言。有不妥之處,請伯行兄見諒。”
“豈敢,豈敢。”趙衢如釋重負,臉上笑容綻放。
“伯行所言甚是,這的確是涼州人百年來,不,應該說是有史以來最好的機會。諸君入朝主政,在關中實行士家制,成為朝廷棟梁。涼州得朝廷恩澤,必能英雄倍出,人杰地靈。”
“是啊,是啊。”趙衢附和道:“后生們再也不會遇到使君那樣懷才不遇,被關東人排斥的事了。說起來,使君可是閻公欣賞的俊秀,堪稱是涼州英才之冠,卻被那些胸襟狹隘、目光短淺的關東人視而不見,實在可氣。大漢走到如今的地步,關東人難辭其咎。”
賈詡擺擺手。“過去的事就不提了。諸君入朝,是難得的機會,在關中實行士家制度,更是驚才絕艷的創舉。諸君都是涼州的功臣,將來必能刻碑紀功,青史留名。”
趙衢大笑,謙虛了幾句,眼神殷切地看著賈詡。對于他們這些讀書人來說,立功封侯不太現實,青史留言更實際一些。他相信賈詡也不例外。
賈詡一聲輕嘆,露出幾分無奈。“只不過并州與關中不同,這士家制度恐怕難以推行。”
趙衢面色微變,笑容變得有些勉強。“使君…擔心什么?”
“伯行,涼州百姓愿意遷到并州來的能有多少?”
趙衢啞然失笑。涼州百姓怎么可能會遷到并州來,并州怎么可能和關中相提并論,縱使比涼州好一些,也好得有限。
“你說得沒錯,關東人看不起我們涼州人,并州也是關東,王允是怎么對董公的,我現在還記憶猶新。我雖然是并州刺史,卻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哪里還能推行士家制度?”
趙衢點點頭。“使君說得有理,在并州推行士家制度的確有些難度,但使君可以與我等相呼應,為朝廷外援啊。”
“這當然可以。不過我只是太原太守,連并州刺史都沒有得到正式任命,名不正,言不順,恐怕是有心無力。”賈詡嘆了一口氣。“還請伯行兄體諒,我也是艱難得很啊,有心無力。”
趙衢心領神會。“若是使君成了真正的刺史,甚至更進一步呢?”
賈詡微微一笑。“伯行,我們涼州人做事不用繞這么多圈子,搞得和那么關東人似的多麻煩。你說呢?”
趙衢哈哈大笑,拱拱手。“行,那就這么說定了,你等我的好消息。”
賈詡拱手致意。趙衢再拜,轉身離去。賈詡微笑,看著趙衢下了坡,上了馬車,漸漸遠去,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淡了。他轉過身,向坡上走去,轉過一個彎,李儒出現在他面前。
“走了?”
“走了。”賈詡淡淡地說道,臉上看不到一點歡喜。
“文和,你真的不考慮一下?這可是涼州人難得的機會。”
賈詡看看李儒,笑容依舊淡淡。“有那么多涼州人支持天子,也不差我一個。我倒是擔心他們太熱心了,耗盡了涼州本來就不多的元氣。涼州不比關東,經不起幾次重創。”
李儒點點頭,一點也不意外。他和賈詡相處了這么久,清楚賈詡是什么樣的人。已至知天命之年,他見過太多的事,不會像年青人一樣沖動。
“你打算怎么做?”
“不急,再等等。”賈詡不緊不慢。李儒也沒有再問。賈詡在想什么,他有時候也不是很清楚。不過看他這副模樣,想必是有了定計,只是還沒到說的時候。兩人向前走了一陣,賈詡又道:“先生,你辛苦一趟,去澠池看看吧。談生意還是本錢大一點的好,孟超心太急,我怕他和元義一樣,沉不住氣。”
李儒撫著胡須,微微頜首。牛輔去武威做太守,結果被天子幾句話就糊弄暈了,為天子跑前跑后的張羅,卻沒撈到任何好處。這種粗人,忘了朝廷是怎么對待董卓的,記吃不記打,關鍵還什么都沒吃著。
沒有了賈詡居中調度,這些人遲早都是別人刀俎之上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