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即便如此,她也沒有想到華家的存在會對周室皇朝形成威脅。
華震陽與陳王在定國之前曾為忘年交,華家也是先結識了陳王而后才結識的周高祖。
這份情義在私下里自然又有著些許不同。只是華家歷代行商甚會作人,在高祖定國之后隨即也以忠臣之姿向高祖盡忠,在陳王讓位給周高祖時他明智地避去了關東,后來陳王府被滅之時他也遠在閩南,之后回到朝中再不提陳王一個字。
但只有身為華家姻親的他們夫婦才知道,陳王遇難之時留在閩南的乃是華鈞成,而彼時華震陽正快馬加鞭趕往陳王府,等到他去到的時候已經晚了,陳王府血流成河,陳王妃以及三個兒子的尸體高掛在王府城門上,而他們后來舉家搬去金陵,其實也是暗中緬懷陳王。
后來聽說陳王妃與王子們的尸體不久之后就從城門上失了蹤,她一度也以為是華震陽所為,但華震陽卻說不是,因為他趕到那里目睹著這一切的時候隨即便暈倒過去。也正因為如此,在王府四處巡查活口的人才不曾發現他。
這之后華家對趙氏也忠心耿耿,因為他們脖子硬不過人陳王,除了追隨,別無他法。
因為華家與陳王的往來都潛藏于水面下,因而周皇那些年對華家也委實不錯,只是近幾年才有些不耐煩的跡象。
所以她也從來沒想過皇帝會把刀子伸到華家脖子上去,直到沈觀裕那夜回來把進宮的內情一說,她是著著實實嚇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來自“她”的親口告訴,誰又會想到皇帝對華家竟然已經已經忌憚到這個程度?
即使這個消息不是皇帝親口說出,可只要仔細一想,也不免讓人心驚肉跳。
那一刻起,她忽然就覺得華氏的面目變了,變得好像洪水猛獸,隨時都準備吞噬掉沈家,華家假若當真因為與陳王府的關系而遭殃,那么與華家乃為至親的沈家,能夠逃得脫被牽連的命運?
這些日子,她因為這件事無一刻安寧,她那么好強,怎么容許沈家毀在她手上?以至于許多時候她都有些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包括打伍姨娘,以及時不時地懲罰下人。
可是誠如沈觀裕所說,縱然如此,她又該怎么做?
華沈兩家都是有體面的人,莫說華氏已經為華家誕了后嗣,就是沒有,沈家也不能輕易休了她!
“我也不知道…”
對著地下默了半晌,她撇開臉,搖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我只知道沈家這百年基業極不容易,如今雖然有起色,在周室卻仍根基未穩,我們正該想盡辦法使得周皇信任咱們,從而在新的朝堂里掙出一片天地來。只有如此,沈家才會把這份清貴代代相傳下去。
“而即使沒有華家,我們家也終歸少個有力的依靠,要想憑一己之力而勝天,談何容易?”
沈夫人的話隱約帶著幾分暗示之意。
話落,屋里再次變得靜默,只有燭光在隨風輕搖。
沈觀裕負手站了已有許久,像是也化成了一座雕像。
“可是無論如何,我總不會讓華家落入那樣的境地。”
他伸手撫著屏風上,聲音微帶嘶啞地在屋里響起,而正因為這份嘶啞,又透露出他的幾分心虛。
沈家在周室朝堂的地位多么尷尬,雖則如今皇帝多有恩寵,但私底下也總讓趙氏的嫡系背后嘀咕,在這種情況下,他又談什么保全華家?
周皇看重沈家的才學與家族的人脈實力,雖然不至于因為他曾受過陳王的推舉而滅了沈家、從而引起整個天下士族與周室為敵,可即便是死死壓制著沈家人不讓其出頭,對于他來說,這也同樣是一把能殺人的刀。
“老爺的仁義,一向令為妻深感欽佩。”
沈夫人再次說道。她的聲音微帶苦笑,幽幽響徹在屋里,四面的空氣都好像凝固了。
雖是盛夏酷暑,兩人隔著燭光對望,目光里卻都含著些不勝清寒的意味。
“好了。”良久,沈觀裕長吐了口氣,負起雙手,“不說這些了。皇上就是有除華家的心思,也不會急在這一時,這些年殺掉的功臣太多,假若操之過急,必然也會給朝堂帶來不利,皇上不會冒這個險的。何況眼下還只是來自于他人之口。
“過些日子便是太后的壽日,華家會來人,咱們兩家到底關系不同,介時你還得好生招待著。”
沈夫人默了片刻,點點頭:“我有分寸。”
其實她想說來自他人之口也得看是來自哪里的他人之口,但沈觀裕不是那么容易被說服的,眼下這會兒她多說也是無用。
曜日堂這夜的燈,直到近天時才熄下。
沈夫人這些日子的心事重重,又像是有些提不起精神的模樣,全都被沈雁瞧在眼里,于是對于先前朝堂有事影響到沈家前途的猜測又更加深了幾分,但她卻無從打聽起,曜日堂她根本插不進去人,就算是插得進去,沈夫人也未必會透露出來。
但是這種不安感卻逐漸如同附骨之蛆,如影隨形地粘上她了。
而曜日堂內部這種莫名其妙的抑郁顯然更加強烈,加之沈瓔這些日子又添了病,沈宣在沈夫人面前越來越沉默,之后又出了胡嬤嬤這件事,素娥等人也都不由變得小心翼翼,院里平日的輕快不見了,除了廊下八哥無聊地叫喚幾聲,如今整日里都是靜悄悄地。
季氏傍晚到了正院,廊下喂八哥的秋禧見了她來,連忙笑著迎上:“大奶奶來了,可巧,方才太太還問起大姑娘來呢,也不知道姑娘這兩日在忙什么,也不上屋里來陪太太說說話?”
沈弋知道沈夫人這幾日不爽,連身邊幾個得寵的丫頭也時常挨罵,于是索性也就稱病呆在長房,并不曾上曜日堂來。
季氏聞言便就笑嘆道:“姑娘家大了,倒是越發地會撒嬌,不是這有毛病,就是那里不舒服,一日到晚嘰嘰歪歪地,我都看著心煩,索性上太太這里來躲躲。”
秋禧掩口笑道:“奶奶素日里那么和氣的一個人,真是會攤派我們大姑娘。誰不知道我們姑娘是滿大周最最端莊懂理的千金小姐?就是在自己母親面前撒撒嬌,那不也是應當的嗎?到底我們姑娘才多大?——太太在屋里,奶奶請。”說著掀了簾子,讓了季氏入內。
進了門,沈夫人在簾櫳下獨自捉著棋子,笑道:“老遠就聽到你攤派我的弋姐兒,怎么,她沒來?”
季氏福了禮,笑著上前站在她下首,說道:“弋姐兒也念叨著太太呢,就是身上不舒爽,怕過了病氣給太太,等過兩日再來。”一面應著沈夫人的指引在棋盤這頭坐下,幫她收著桌子的棋子,一面讓人將茶點擱在左首的案頭。
沈夫人嘆道:“這丫頭打小就跟我貼心,我這要是幾日不見她還真有點想她。”
季氏道:“太太這么說,我這心里真是又是高興又是惶恐。高興的是弋丫頭能夠得太太的心,這是多大的體面。可惶恐的是,府里三位姑娘,卻只弋丫頭獨獨得了太太的栽培,讓人慚愧得緊。雁丫頭倒罷了,二弟本是個出色的,將來定不會遜色。只是那瓔丫頭——”
說到這里,她看了看沈夫人面色,止了話頭。
“怎么不往下說?”沈夫人幽幽吐著氣,執了顆棋子擺上棋桌。
季氏頓了頓,替她遞了手絹子擦手,才又說道:“這些話原不該兒媳來說。只是兒媳終歸是老沈家的人,自然也著沈家紅紅火火地傳承下去。我前兩日瞧著伍氏這樣輕狂,只怕耽誤了孩子。瓔姐兒雖是庶出,卻也是我們沈家的小姐,如今倒還罷了,不知將來會不會有何影響。”
沈夫人聽到這里,手里的棋子不由停在半空。
瓔姐兒么?
最近她對內宅這些事,著實沒怎么上心。
“你說的也有道理。”她默了半日,將棋子捻在手里,說道:“伍氏哪里什么資格教養沈家的孩子?只是當時老四家的那樣固執,老四又渾,才權宜為之。如今一晃孩子都好幾歲了,遲早都是要作個處理的。”說到這里她看著季氏,“我看你屋里甚是冷清,不如讓瓔姐兒去給你作個伴好了。”
季氏微怔,連忙笑道:“太太這話正合我意,我那院子里頭近來花草倒是繁盛了不少,正是少些孩子們說笑。原本是很該跟太太求了這美差的,只是瓔姐兒終歸是四房的孩子,四弟妹是正經嫡母,我這里越疽代皰,恐怕——”
沈夫人唇角揚了揚,起了顆子,嗯了聲。
季氏與陳氏都是她的兒媳婦,雖說她心里更偏愛季氏些,但行動上卻不能失了偏頗,若是把沈瓔交到長房,雖說季氏是最合適教養沈瓔的人,但陳氏心里必然不舒服。她又何苦做這個惡人?
上次打了伍姨娘之后,她也曾想過沈瓔姐弟的教育,沒理由伍氏都輕狂成這樣了,還讓她養著孩子。只是私底下的事懸而未決,也就分不出心思來理會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