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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夜談

  圓月在眼前漸漸化為虛影。

  這一切不過是一息之間的事,圓月散去,湖邊熱鬧的人群還在爭論是眼花還是真的出現過。

  “記得十一歲時隨父王去辰州。”東平郡王轉過身說道,“父王帶我看大巫跳儺,當時來的是辰州最有名的巫師,其中一個名氣最小,被安排看管火燭。”注1

  那時候文士還沒有來到東平郡王身邊,東平郡王也很少跟人說自己經歷過的事,不知道是他性格使然,還是見多了巫術有什么避諱。

  聽到他主動提及,文士忙洗耳恭聽。

  “大儺要舉行三日,那巫師就毫不起眼的坐了三日,散場的時候,有個婦人突然跑來找巫師,說要請巫師們找出偷家里糧食的賊,其他的巫師或者占卜了方位,或者請神問出了男女,婦人很不滿意,這時那個毫不起眼的巫師就招招手,說,你給我送一只公雞,我給你找到賊。”

  “那婦人果然給他送了一只公雞,那巫師就取了一盆水,用朱砂雞血在紙上畫了一堆亂符,扔入水里,我當時好奇的擠過去看。”

  文士聽的有些緊張。

  “看到什么?”他不由問道。

  東平郡王停下腳看著文士。

  “看到白紙上的畫符沒了,浮現一個女人的面容。”他說道。

  文士瞪大眼,東平郡王嘴邊浮現一絲笑。

  “啊這是我嫂子!”他伸手一擺,聲音拔高說道。

  文士眼睛再次瞪大。

  這是,這是在模仿當時那個婦人么?

  東平郡王嗎?不茍言笑一舉一動都刻板二十歲模樣四十歲心的東平郡王?

  幻覺吧?

  東平郡王輕咳一聲,站穩了身形。

  “別的巫師只能算出方位男女什么的,這個巫師竟然能將賊直接顯形出來,真是讓人驚訝。”他聲音平和的說道。

  “哦,那他其實是很厲害的?”文士問道。

  “不是,他只會這一技,人稱畫符先生。”東平郡王說道,“巫有兩種技能。一是咒,靠言,再一個就是符,靠畫。傳說女媧授予黃帝,黃帝傳與少昊,少昊傳顓頊,后絕跡,世間真正善用符的巫師少之又少。”

  “那這個畫符先生很厲害。”文士點頭說道。

  東平郡王繼續抬腳邁步。身后的喧囂漸漸遠去。

  “那柔嘉小姐這個就是畫符嘍。”文士笑道,“這中秋賀禮真是有意思。”

  這小丫頭還真是孩子心思。

  東平郡王嘴邊再次浮現笑意。

  “殿下,咱們倒是失禮了。”文士又笑道,“沒有給二小姐送中秋禮。”

  說著又皺眉。

  “這不好辦啊,她送了一個人間月亮,咱們去哪里給她弄個星星啊。”

  東平郡王笑了。

  “先看看她需要什么吧。”他說道,看了看捏在手里的那封還未看的信。

  禮物已經看過了,現在該看看她寫了什么。

  書房里,挑亮了燈,侍女們魚貫退下。只余下展開信認真看去的東平郡王。

  “臨近仲秋,彭水的雨水倒不多,但白日也涼爽許多,只是,寢食不能安。”

  “因為我遇到了一件事,突然讓我覺得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

  東平郡王皺眉,但接下來那孩子并沒有說遇到的是什么事,而是反問他。

  “殿下你有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你一心想要做一件事,結果做到了卻發現并不是想象中的樣子。就好像做的事完全沒有意義,一點也不開心。”

  一直想做的事?做到了,不開心?

  東平郡王再次皺眉,當上大小姐嗎?不。不,這顯然從來都不是她想做的事,要不然她以前就會不開心,哪里還能在船上在驛站里笑的那樣開心自在。

  現在她什么樣?

  就像在郁山的山路上緊緊的抱著一叢茅草無助的站立著。

  東平郡王放下手里的信,展開信紙,取過筆拂袖書寫。

  “有句話說乘興而來。接下句最多的是敗興而歸,可是敗興并不是因為乘興而來的緣故。”

  “人這一生要做很多事,有些是必須做的,比如一日三餐,有些則是責任加注做的,比如扶老助幼與人為善。”

  “至于做事是對是錯,并沒有定論,很多事起的本意是好,但結果并不會盡如人意,可是這并不能說這件事就做錯了。”

  “我小時候聽到外祖母很喜歡吃蜜豆糕,尤其是我自己做的蜜豆糕,我就做了好多蜜豆糕給外祖母送去,結果我蹲在窗戶下聽到外祖母根本就不喜歡吃,還打發給下人吃,我特別傷心,很生氣外祖母騙我,還發誓再也不去外祖母家。”

  “我給外祖母做蜜豆糕不是錯,外祖母騙我也不是錯,只能說考慮的不夠周全,孝敬親長的事還要做,沒有錯,但要重新的找方法。”

  秋夜風習習,帶著花香瓜果香飄入室內,安然而恬靜。

  門外腳步輕響打破了這安靜,文士推門進來了。

  “殿下,彭水謝家的消息送來了。”他說道,神情凝重,“原來柔嘉小姐差點死了。”

  東平郡王手里的筆啪嗒一聲折斷了。

  墨跡散布信紙上點點滴滴。

  玩笑開大了!

  文士心里咯噔一下。

  這跟殿下在玄真子里那里見到邵銘清大怒失態砸了茶杯可不一樣。

  在那里是做戲給人看,但此時可沒有看他做戲的人。

  這是真失態了。

  死這個字,真是很殘忍的一個字。

  “殿下,不過好在柔嘉小姐命大福大。”文士忙說道。

  他當然知道謝柔嘉現在沒死,要不然也不會有今晚的人間月亮。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道理,可是當文士那一個字冒出來的時候,他還是覺得心口被人狠狠戳了一刀。

  死這個字很殘忍,但也很平常。

  人都有一死,不知道是天生的心卻一竅,還是從小走動太多地方,見過了太多生死,對他來說已經是無動于衷無所謂的事了。

  阿秀當初病重故去。所有人都勸他別傷心,可是他真的不傷心。

  阿秀病的那樣重,死了反而是解脫,是值得慶賀的事。

  當然這句話他不會說出來。小時候因為外祖母的死而無動于衷的他已經被教訓過,得了一個沒心沒肺的名號。

  他也一直覺得自己的確是沒心沒肺,誰來誰去也都無所謂。

  但是,現在這是,怎么回事。

  畢竟是剛剛送了一道符咒變幻的人。鮮活的,突然聽到說差點死了,的確是嚇一跳吧。

  東平郡王看向文士。

  “說。”他淡淡說道。

  而此時的鎮北王府里,半盞花燈也沒有,乍一看還以為是個沒人住的宅院,越發顯得荒涼。

  “世子,怪嚇人的。”八斤坐在山石上,縮著頭四下看,“大家都說這間宅子鬧鬼,當初老王爺就是因為這個。沒怎么住就直接去了封地,這里有幾十年沒人住過了,夫人當年在京里也沒住這里呢。”

  “鬼啊?”

  周成貞躺在山石上,猛地轉向八斤。

  八斤也剛縮頭轉過來,看到一張白刺啦啦的沒有五官的臉伸到眼前,不由嚇的嗷的叫了聲。

  “真是沒出息,怕鬼怕黑,好好的你就成了個廢物。”周成貞呸了聲,抬腳踹他,“滾滾。”

  八斤被踹的坐著溜下去。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又嗷的叫了聲。

  “有鬼!”

  然后便有哇啦哇啦的聲音。

  “是啞巴啊,你干什么大半夜的不睡覺蹲在這里做什么,嚇死人啊。”

  “你也賞月啊?”

  八斤高一聲低一聲的聲音從假山下傳來。周成貞沒在理會,拿下臉上蒙著的白紙,對著月亮照。

  折痕還在,淺淺的紅色線條已經看不到了。

  “啊嗚。”

  周成貞對著白紙張口說道,臉上浮現笑意。

  這臭丫頭,以為這能嚇到他啊?

  也不知道這次走了什么運氣得到了大小姐的位置。肯定不是靠她自己的手段。

  除了打架什么手段都沒,連發狠都不會,心慈手軟的。

  也就會用這咒術的變個戲法嚇唬人,也不知道下個符詛個咒什么的,讓他肚子疼也好嘛,真是白瞎了好本事。

  可是,真是傻的可愛又好玩。

  周成貞躺在山石上,似乎又看到頭頂上有人小心翼翼的俯身看過來,一雙大大的眼晶晶亮,如同兔子一般。

  她的手伸過來按著他的心口,臉上滿是恐懼和擔心。

  擔心什么?擔心他死了嗎?明明已經跑了,干嗎要回來?

  擔心他死在這里,會給謝家帶來災禍嗎?

  她真是傻瓜,根本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他死了,多少人會松口氣,多少人會高興,誰會在乎呢。

  周成貞張口嗷的一聲吼,一聲連著一聲,驚飛了夜鳥,草木搖晃,連天上的云彩都凝聚要遮住十五的月亮。

  幾聲吼發泄完渾身的力氣,周成貞長長的吐口氣。

  “我一定要娶到你!”他又吼道,抬手將白紙拍在臉上。

  “娶,謝家,小姐嗎?”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這聲音干澀磕巴生硬的,帶著枯木腐朽的氣息。

  周成貞就地彈跳起來。

  嚇到他的并不是這鬼聲鬼氣,而是這聲音就在身邊,而他沒有半點察覺。

  什么人?

  他知道這宅子里,他的身邊到處都是別人的人,但是靠他這么近還讓他無知無覺的人卻是從來都沒有過的。

  一張枯皺的老臉出現在眼前。

  “我的娘!”周成貞又噗通坐回來,瞪眼看著正假山下抬頭仰望自己的老仆,“啞巴,你怎么說話了?”

  老仆看著他一笑,月光下有些滲人。

  “老,老奴,覺得,能說了。”他一字一磕絆的說道。

  注1:來源于湘西古巫辰州符咒資料。

  畫符先生故事來源于百度《湖南湘西巫術系列之二畫符先生》作者藍白的博客。

  此篇文貫穿巫術,有夸張,我盡力淺嘗輒止,講故事,看得人勿要深究,一笑即可,擔待擔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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